我和十三下船後又步行了約摸一刻鍾,在穿過一個牌坊街後抬頭便見一個三層八角飛簷的江南建築,二層掛著一個四字鎦金大匾,赫然書有“宴春酒樓”四個古樸端莊的行楷大字。
京口地處長江下遊的丘林地帶,小山綿延,江水長流。一直以來,建築低矮而不失秀雅,所以像宴春這樣高聳大氣的建築便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店門口進進出出的都是身著華服的士紳,進去的垂涎欲滴,摩拳擦掌;出來的酒足飯飽,油光滑麵。店階下或立或蹲著的都是等著接回自家老爺太太的轎夫,皮膚黝黑,目光呆滯。走上台階正欲跨檻而入卻被一個瘦高的男子迎麵撞到,好在我反應快,沒造成什麼慘烈的後果,那男子很誠心地道了歉卻沒急著走,而是垂首眯眼上下飛快地打量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虛,雖然這身行頭是個男子扮相,但自己總歸是個女人,如今又身處多事的南方,身邊又沒什麼侍衛,心底難免會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會有什麼事發生似的。
那人擋了我們好一會,幾次嚐試閃人都沒用。於是十三不耐煩了,便指著那人道:“你這人好生奇怪,丟了魂兒似地撞了人不說,還想擋爺的道不成?”
那人哈著腰不答反笑嘻嘻地問了句“聽口音,二位貴人是從京裏來的吧?”
十三皺眉道:“是又怎樣?這與你相幹嗎?”說完便要動手推開那人先請我進去。那人不買賬,拽了十三到立柱邊然後快速地瞥了眼四周,不自然地抄起手,低啞著聲音湊到我們麵前道:“我這兒有上好的‘玉蛹’和‘小手’,您不妨隨小人去看貨,到時候要多少,出什麼價您說了算。若不是京裏來的,小人也不會廢這力氣呢。”
我聽後便覺被噴了一頭霧水,不自禁地搖頭。這都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做買賣用得著這麼鬼鬼祟祟的嗎?玉蛹?充其量是個古玩,這麼神秘兮兮的可能是盜墓賊轉手的,至於那小手,想必也是被官方所禁止的稀罕物吧。
可是轉頭看向十三,他竟麵露驚異之色,皺眉怒視那人。
“你們怎麼還不進去?我可要餓得找不著北了!”十二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我轉身看去卻隻見十二一人上前,卻不見十四的影子,便下了階梯迎上去學著南方人的模樣拱手問道:“胤……”話音剛一出口便慌忙咽了回去,轉而有些尷尬地問:“他,他呢?”
十二笑道:“禎爺出恭了,他要我們坐等。”十二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看向十三,抬腳走上去,我跟在他身側,隻見他趕忙拉起十三的胳膊夾在腋下邊望裏走邊說道:“和這些個粗人混在一起有什麼好的,識相的就快隨我進去。”又指了隱約可見的一輪新月笑道:“良辰美景不可誤啊,今兒晚上,咱哥兒幾個要好好樂樂!”
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個奇怪的生意人,十三卻還是眉頭緊鎖,滿臉不快的樣子。被我和十二一拖一拽地上了三層。小二見我們穿戴不凡便為我們開了頂級的雅間名喚“拾翠閣”。
小二照著我的吩咐先依次端上了一盤配以小碟恒順記香醋的肴肉,一盤清炒蘆葦和一盤清蒸鰣魚。十二趁著小二給我們斟酒的工夫問道:“這是什麼酒?色金而味甘,不像紹興產的。”
小二一笑,緩聲道:“客官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能留意細微差別。這酒也算不上什麼極品卻也是地方上的一塊寶,喚做‘丹陽黃酒’。”
“丹陽……”十二聽後,又默默念了幾遍。我放下酒杯轉向十二道:“隻緣是個小地方,不熟也罷。我隻提幾個字,您就能想起了。”於是我蘸了酒在桌上寫到:丹衣刑徒。
“哦!”十二突然拍了前額驚道:“莫不是典出始皇帝巡遊的故事?”但很快他又拉了臉惟恐說錯了什麼似的忙轉換了話題對十三道:“祥爺如此悶聲未免掃人興致,還不快端起來!”
“不是的,您不知道,我……”十三話未及說出,十二便按住十三的手又使了眼色叫一旁的小二退出,待門扇合閉,腳步聲遠,十二才舒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料到了,可巧,今日都叫咱撞上了。看來傳言未必不可信啊!”
十三將身前的酒杯一推,“難道你們也遇上賣‘小手’和‘玉蛹’的販子了?”
我無語,他倆竟然在我麵前如打啞謎一般的交談著,而我卻越發的糊塗起來,想來那什麼玉蛹之類的東西似乎很不簡單。
接著就是一陣怪異地沉默,於是我問道:“難道賣‘小手’也是件抹不丟地的事嗎?”
我萬萬沒料到我這話一出竟招來他們驚異的眼神,十二更是驚到將手中的杯酒撒出大半,目瞪口呆地看向我。
十三忙問道:“弟妹可知‘小手’寓意?”我被他的深情感染得隻好抿唇木木地搖頭。
十二忽地如釋重負般長舒了口氣靠回圈椅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過了會兒又坐起來很認真地對我要求道:“不要問,也當沒聽說,此事更不可向皇父提起,否則會很——麻——煩。”
我點頭道:“知道了。”越是神秘的事就越能引起我探究的興趣,誰讓我是個好奇的瓶子呢?我可以保證不告訴方便麵同誌,但可以去問十四,十四?他好像在生我的氣呢。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黃酒,再抬眼看那倆位爺時,十三已夾了塊肴肉送進嘴中,細細地品著,時不時地還和十二說笑幾句,好象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看來剛才的一股驚濤駭浪轉眼間已是雲淡風清了,此時的他們隻是初涉世事卻已然胸有城府,不露聲色,隻是十四是否也和他們一樣?他會不會也背著我藏了很多秘密呢?
“弟妹為何盯著門口發呆?怎麼才這麼一會子,就放心不下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十三突然笑問道。
“那個他出恭也好一會兒了,我擔心他蹲久了會犯困,若是失足掉下去……”沒等我描述得更具體,十三和十二已然噴笑了出來,一想到那個荒謬的場景自己也忍不住嗬嗬地笑了,我以前咋就沒發現自己有這麼強的想象力啊?
忽然“砰!”的一聲,拾翠閣的扇門被人用力推開,門扇撞到了板壁後又自動反彈回來,隻聽得朱漆門軸“吱呀、吱呀”的響著,雅間裏的笑聲瞬間憋回卻又在停頓數秒後卷來更加肆無忌憚地笑潮……
十四正滿身塵土立在門口,怔怔地看著我們,寶藍織錦的旗裝下擺也不知緣由地被撕開了個口子,小家夥還在他懷裏一陣地亂蹭,身上的盡起了灰黑的雜毛,隻是眼睛還炯炯地看向我。
看情況不對,我忙收了笑,一麵抽了袖中的絲絹一麵拉了他站到一邊角落裏上下撣著,他沒開口說話,十三和十二的笑卻也不止。十四定定地站在那裏,任由我左右擺弄著他的袍子,突然間我覺得怪怪的,這樣的場景是我不曾熟悉的,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規矩了,碰都不碰我一下,更別提言語嬉鬧了,難道他真的是為那個笑話生我的氣嗎?
收拾停當後,又幫他扣好領口鬆下的盤扣,我略微抬眼看向他的眼睛,目光交會時,他倔強地唏溜兒了鼻子,挪開視線看向別處。我想接過小家夥,他卻堅決地擋著,我的手就這麼尷尬的懸在當間,險些亂了分寸。第一次,他拒絕了我,直覺告訴我他不是捉弄我,這次是認真的。
“得了得了,我看咱們禎爺的小性兒也是時候耍完了。”十二有些玩笑地語氣驚得我忙回過神來。“你們猜,咱們禎爺這程子上哪去了?”十二接著又挑眉問道
“怎麼,他不是出恭去了嗎?”說到這裏,十三又是偷偷地悶笑,我暗自歎了口氣,終究是個大孩子,總會讓他逮著一次算一次。
十二下了宴桌走近我們,伸手愛憐地摸著小家夥又對我笑道:“都虧了你這寶貝狗仔子!我和你十四爺剛下了船,這小家夥就到處亂竄,追了許久也未到手。我原是勸他舍了那淘氣狗再買個更好的回來,反正咱們這樣身份的人也不稀罕那幾個子兒,可他倔著那點小脾氣非要逮到它不可,至於這其中的緣由就是我這局外人怕也能猜出幾分來。”
原來如此!想來他是很在乎我的,不然也不會放下皇子的架子去滿大街地追一條狗,最後還弄得狼狽不堪。我賭他並沒有原先那麼生氣了,隻是他素來脾氣倔強如今偏又礙於所謂的麵子不肯親下台階。那麼這事該怎樣了解呢?難不成叫我負荊請罪?
半晌,十三突然似有深意地看向我,懶懶地問道:“我說,這狗總得有個名字吧?不能老是‘小家夥’、‘小家活’的叫吧?”
給狗取名!好啊,早該如此了,隻是中間又發生了一些事打了岔子……十三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提了這檔子事想必是在給我提了個醒兒,對!不如借題發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