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一定是受到了宴的影響,沾染上了她的一些悲觀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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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鍾。在部隊,是起床跑操的時刻。
我雖然住進了醫院,但對自己軍人的身份不敢一時或忘。於是,我悄悄的溜出了病房,打算——
很不幸地,我這次的偷溜計劃被扼殺在搖籃中。宴虎著一張俏臉堵了我個正著。
“嗨,早啊!”
很遺憾,宴完全沒有接收我友善的笑容的頻率。她的表情是團憤怒乖戾的野火,展現出霸氣的燎原之姿。
“你也知道現在很早?如果我沒有看錯時間的話,現在的你,應該乖乖的躺在床上休息!”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嘛!”
“早起的蟲兒被鳥吃!而且,就算是鳥,我也隻聽說過‘槍打出頭鳥’。”
“好吧,好吧!我隻是想出去呼吸新鮮的空氣,順便強身健體的一下嘛!”
“你不要命啦!生了病就認命地先把病養好!現在,請躺回你的病床,扮演好你病人的角色!”
宴眼中的憤怒噴射出來,她在轉身離開的一刻臉上又忽的閃過一點類似溫情的東西:“我等會交完班就沒事了,我陪你出去轉轉!”
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當我消化完這個訊息,隻是傻傻地張大了嘴巴。
“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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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夢。無邊的黑暗,大片盛開的妖紅的花朵。勾展孤零零的被困在一處高地,他臉上的表情,是將倔強溫和深情孤獨無助絕望全部絞碎了再揉合在一起的那種。天太黑太暗,他找不到可以行走的道路。這時,另一個他出現了。邪美的笑容,對自己伸出了手。忽然的一個閃電,讓我看清楚了周圍的泥沼毒蛇和野獸,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駭人的是另一個他,邪美天真如孩子般的笑著,笑著笑著,一旦靠近,就露出了白森森的齒牙,一口吞噬了自己,那個倔強溫和深情孤獨無助絕望的他。
我從夢中驚醒,似感應到了什麼,趕緊向他的病室走去。果然,我成功的截獲了想偷溜的他。
我真的很氣憤,對於他拚命善意的示好也無法接收。
“你不要命啦?!”我問他,對於他不珍惜自己的身體,我竟然感覺到了憤怒。雖然這應該不關我的事,雖然生命於我隻是一場虛幻,雖然……但,沒用的,我就是該死地氣憤!
我成功的攔阻了他,卻無法麵對自己一時的心軟。他一向清亮的雙眼中蒙上了一層濃濃的失望,我無法忽視,因我想起了我的那個夢。夢中的兩個他,就像現在共存與他體內的癌細胞和健康的細胞。
我看見癌細胞邪美天真如孩子般的笑著,笑著笑著,一旦靠近就露出了白森森的齒牙,一口吞噬了沒有防備的健康的細胞。
他能夠下床行走的時間還有多少?我想到這兒,再也忍不住陣陣上湧的心酸,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我說:“我等會交完班就沒事了,我陪你出去轉轉。”
他傻愣愣的表情,使我不後悔自己的這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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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護士長爭取讓勾展外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護士長說,要對病人負責。
護士長說,宴,胡鬧!
護士長說,出現意外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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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正是本著對病人負責的態度,希望讓其在精神方麵得到適度的放鬆,以期達到以意誌力壓倒病魔的目的。
我說,我知道自己有點胡鬧,但,病人有權選擇怎樣走到生命的盡頭。
我說,我是名合格的護理人員,我不會讓意外出現,隻會讓奇跡出現!
護士長用很奇怪的眼神審視著我,良久。
後來她說,好吧,但不能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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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我與勾展一起享受了很多很多的藍天白雲,很多很多的鳥語花香,很多很多的快樂歡笑,很多很多的溫暖陽光……
我感覺我的心,正以我無法控製的速度快速的淪陷著。是的。盡管我不願意麵對,卻必須承認我的心已經是塊喪失了“主權”的“殖民地”。勾展的名字像旗幟,鮮紅而遍地。
在我的生命中缺席了很久的幸福的感覺,又重返我的心房。但是,在幸福之後,“末期骨癌”如影相隨,成了我擺脫不了的陰影與夢魘。
獨自一人的時候,我的心會因為憶起他的病情,而遍地的幽暗。可是一旦來到了他的麵前,所有的苦惱都被我拋之腦後了。我滿眼的隻有他!
他看起來是如此的年輕、帥氣、充滿活力。一點兒都不像位病人。一位末期骨癌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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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倆約好了一起到醫院的頂層去看日出。
我興致勃勃的打開四病室的門,卻呆愣在了當場。
勾展,在我麵前一向看起來年輕、帥氣、充滿活力。一點兒都不像位病人的勾展。此刻,他雙手扶著床沿,勉強著病腿著地。疼痛使他麵色紙般蒼白,冷汗如雨如淚,靜靜滑落。他咬著唇,平日裏那笑意融融的嘴唇被他咬得煞白。我發現,他痛苦的時候,右邊的臉頰也會出現一顆小而可愛的酒窩。
原來,他一直都隻在我麵前不痛而已。
原來,我一直都是一枚自以為是的笨蛋。
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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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在我麵前表現出哪怕一絲的疼痛。而我,願意成全他的這種尊嚴。我知道,他更不願意讓我擔心,而我,更更不願意讓他知道我的擔心而擔心。
我努力的做了幾個深呼吸,而後,帶著刻意的笑容,推開了他的房門。
他看見我後,像往常一樣,用雙腿很正常很自然很若無其事地走到了我的麵前。
天!這該多疼啊!
我真想大罵一聲“傻瓜!”而我不能,我怕我會罵出自己的眼淚。
我發覺,我的淚水,已經有著無法控製的趨勢!
我說:“走吧,我們看日出去!”
他走過來,牽住我的手,而後,十指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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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很多人看過日出。一般都是在某某名山,而後把日出土特產似的拎回家,與親朋好友分享。
可是,有幾人會像我和他這樣:帶著虔誠的心,站在醫院第十八層,也就是頂層,十指交纏著,赴一場與太陽的約會。
日出,象征著新生、希望與力量,而他——
我多麼希望,他能夠像阿特拉斯背負著太陽一樣,痛苦而頑強的背負住生命這不可承擔之重!
我多麼希望,他能夠與希望永遠同在!
旭日東升,到底有多麼瑰麗撼人,我沒有什麼言語可以更好的形容。我隻是看到了勾展,那麼堅強的勾展,他的眼中隱約著閃閃淚花!
我安慰性的更加握緊了他的手,這是一雙因長期的摸爬滾打、勞動訓練而結滿了厚繭的寬厚黝黑的手掌。在他的手心的我的手,顯得白嫩而小巧,可以被他緊緊的包住,安全而溫暖。
忽然,他把我的手舉到自己的眼前,左右翻看著。
“在找什麼呀,你?”
“紅線呀!”
“嗯?”
“傳說月老會在兩位有情人的小指上連上一根紅線。被紅線係住的兩個人,會一輩子幸福相守!”
“那我願意成為一隻紅蜘蛛精,吐出萬縷紅線繞滿你的身心!”
他忽然變得好嚴肅好認真,他對著我的眸子,說:
“隻要你願意,我願意!”
隻是很簡單的幾個字,就讓那種我曾經以為不會再存在的幸福的感覺漾滿在我的心房。有他在,幸福來得如此簡單。
幸福隻是他的一個呼吸,一個眼神;幸福隻是他無心的一句話,我心頭忽然的又暖又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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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他對我說起他的理想、他的事業、他那一幫子可愛而又憨厚的兵們……
他是如此的熱愛陽光熱愛祖國熱愛生命熱愛軍隊熱愛事業啊!在他的麵前,我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怨天尤人的資格;在他的麵前,我覺得自己擁有著健康的身體卻不懂珍惜是一種罪惡;在他的麵前,我覺得一個沒有熱情的生命甚至是邪惡的。在他的麵前,我的冷漠和孤獨難道不是可恥的嗎?
我也對他談起了我的身世,這是我第一次對他人提起。卻沒有預想中的傷痛,平淡的像在講別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