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十三的轉身毅然決然,讓我以為,從此我和他將再無瓜葛。皇帝的寵愛濃淡適宜,讓我以為,長久以往將如此進行下去。
難道不是這樣麼?我以為,這就是我的生活了,時間靜靜地流淌,然而卻也過得飛速。我心安理得地做著怡妃,恬淡快樂地扮演著一個母親的角色,甚至,我也開始跟著太後研究佛法——是的,這就是後宮女人的生活,而且是大多數後宮女人所向念的夢。我該知足了。佛曰,枉不可起貪念。
可是,可是那一天,歲末的一個清晨,當延禧宮的高答應遇喜的消息傳來時,我還是沉默了。嗬,怎麼能夠要求我有好心情,我本就沒有受過什麼三從四德的“良好教育”,當然不會有那些胸襟表現快樂與祝福。無奈,充盈了我的整個心髒,我閉上眼,等待那令人暈眩的無力感消逝過去。杉娥在旁邊兒忿忿不平:“那高答應還真是有本事,明明已經是失了寵的斑雀,居然還能使出狐媚功夫勾引萬歲爺。這既然都沒有記檔,料不定是用了什麼下三濫的法子……”
我皺了皺眉,睜開眼,她也算是個老人了,怎麼這會兒偏生說出這番不知輕重的話來,眼下這永壽宮人多口雜的,光伺候十六阿哥的就有四十人居多,這要是讓那個有心的聽了去,她還要命不要?我抬眼看向她,剛要開口,一邊兒的敏卿見著趕忙阻了她的話,拉著她就出了屋去。
其後一段時日,皇帝倒是夜夜伴著我,似乎也是想要補償些什麼。我當然沒有做出“得君如此,夫複何求”的感動模樣,心裏卻漸漸釋懷了。他是一個君王,他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他需要雨露均沾平衡後宮,他更要保證皇家子嗣繁衍人丁興旺,麵對這樣的現實,我無力無理無權無欲要求更多。
於是,第二年七月,皇二十子出世,賜名胤禕。
八月,奉上諭,永壽宮多了一個阿哥,我多了一個兒子。
他的此番行為,是昭告了後宮上下,是對我的補償,或者,是一種討好?嗬,我不知道,原來替別人養兒子是這樣一件值得稱耀的事。奶娘初次抱著二十阿哥來請安的那天,我倒是想要表現出歡樂大度的模樣,卻終究敵不過心中的虛落落空蕩蕩。放棄了想要抱一抱他的念頭,隻是讓奶娘抱著他走近了叫我瞧個仔細,他兩眼緊閉睡得正香,眉毛鼻子也還未長開,卻跟高答應是有些神似的。我移開目光,揮揮手,便讓他們都下去了。
誰曉得,兩天後,這高答應卻主動找上了門來。我看著她跪下哭泣道歉哀求,隻望我能善待她的兒子。終了,我讓一旁的敏卿扶起她坐下,望著她,憐憫而釋然。天下母親都是一樣的,我不知她對過往的懺悔幾句是真幾句是假,但她為了自己的兒子能走到這一步,實屬不易。我領著她,去探望了熟睡中的二十阿哥,我笑著告訴她不必擔心。
我同樣對她訴說自己過去的無知種種,滿滿的歉意,足足的冰釋前嫌,不論過往雲煙。而這裏麵,又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其實都不重要了,不是嗎?我隻知道,她終於是安心滿足的離去了——至少,表麵上是這樣的。
有了長寧以後,我仿佛所有的事都已經看淡了,我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到了她的身上,即使她是皇帝寵愛的小格格,卻也不能免俗,受到這個社會重男輕女思想的影響。伺候十六阿哥和二十阿哥的內侍有四十人,長寧作為一個格格卻沒有例外的隻有八人。以後,當二十阿哥坐在廡房讀書的時候,她卻隻能繡花撫琴撲蝶——這也許是這個時代女人的理想生活,至少不用端茶奉水伺候人,然而我卻不容許我的女兒也走上一條所有格格命定的不歸路!
以前,我即能冒天下之大不違,向皇帝請命讓長寧能追求自己的幸福。那麼現在,我也能不顧他人的眼光以我自己的方式教育她。是的,我要教她讀書寫字思考,男人也許並不喜歡聰明有腦子的女人,女人卻萬不能因為這樣而沒有腦子地縱容男人!
而我又何其幸,能夠得到一個如此年幼已經乖巧懂事的女兒。我悲傷的時候,她會輕輕地撫著我的手喚我額娘,我快樂的時候,她又會拽著我的手撒嬌似的叫我媽咪。她是那麼的聰慧,她將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裏,她似懂非懂地接受我的那些與其他人不一樣的論調。在眾人麵前,她是循規蹈矩的大清格格,在我身邊,她是個伶俐可愛的小女兒。看著她一天天快樂的成長,我無比滿足。
歲末的一天,一場大雪剛剛停歇。傍晚,皇帝與我一道,緩步走在漫漫銀色的世界裏。這樣的一個畫麵,我曾經在腦海裏想過好多次,那時候,我盼望著有一天,能和我的愛人一起,在雪地裏奔跑、嬉笑、打鬧,數不盡的快樂,說不完的甜蜜。
而此時,我轉過頭,他俊朗堅毅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眉卻是微蹙的,似乎陷入了沉思中,大抵還在為著國事煩惱,我的眼角掃到不遠處,大隊的隨從正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我轉回目光,無奈地微吐了一口氣,嗬,在這肅穆的紫禁城,恐怕再難有我想往的事情發生了。
突地,他卻抓住了我的手,溫熱的感覺讓我的心忽地跳了一下。我驚訝地轉頭看向他,卻見他也轉頭望向我。他的黑眸深深,漆漆地讓我無法看清其間的流轉思緒,他調開了目光,繼續朝前走著,而拉著我的手又緊了一緊。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此刻我心中的感覺,隻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仿佛需要更用力才能呼吸通暢。我由著他牽著走,爾後,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止不住的笑意慢慢在我的臉上漾開,嘴角禁不住向上揚,舌尖嚐到了絲絲甜意。迎頭卻又撞上了他的眼,我的心裏忽然慌亂了起來,忙低下頭想要掩去湧上來的快樂感覺。而當我再次抬起眼,悄悄地看向他時,卻看到他的臉上,淡淡地,是笑嗎?
就這麼地,又走了一陣,天色似乎暗沉了下來,我看皇帝也是有了倦意,心想不久就該折返往回走了。正思忖著,那廂一直在後頭遠遠跟著的李德全已小跑了過來。誰料得看他一臉的喜氣,倒不想是我所想的那樣,果不其然,他跪著報喜道:“啟稟萬歲,十三阿哥府剛報上來的消息,十三側福晉在子時三刻誕下一位小阿哥。”
一聽此言,皇帝亦是麵露喜色,連連稱好,當即賜下金銀錦緞如數賞物,並再三吩咐要好好照料小阿哥,特許十三阿哥不需急著進宮謝恩雲雲。我聽著,也笑了。一年多以來,我也是屢屢聽聞十三阿哥甚是愛護自己府內的幾位福晉,其中尤以大福晉兆佳氏為最。現如今,側福晉瓜爾佳氏為他誕下第一子,而兆佳氏也已有六月身孕,來年開春便行將分娩,這實在,是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