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像風一樣輕
查一路
這樣的噩耗讓我驚愕。先是一位中學同學告訴我,我們的中學校長死了,死於一場車禍。這位校長是這座縣城家喻戶曉的人物,為人方正,治校嚴謹。死亡的當天,他站在交通路口等車,從身體的右邊開來一輛農用車,而校長右眼失明,貨車撞到了他。目擊者說,農用車的速度快得驚人,這司機為的是多運一車黃沙。
接著,又聽說兒時一位夥伴的孩子夭折了,原因是吃了一根黃瓜,這根別人菜地裏的黃瓜被噴灑了過量的農藥,而孩子偷食時又沒有清洗。
我很難將這位威嚴慈愛的校長生命的最終結局,跟一輛農用車聯係起來。也很難想象孩子花朵般的生命會毀於一根黃瓜。這些生命昨天還在記憶中麵容鮮活,與我們對話;今天卻像一陣風吹過去,去得了無蹤跡。
西方哲人說:人是一根脆弱的蘆葦。地震、台風、海嘯、雪崩等等自然力,往往毫無先兆、防不勝防,成為無法逃避的滅頂之災。而人為製造的種種“意外”,也在時時刻刻覬覦吞噬人的生命。無意識的自然無可譴責,但一次次可以避免的人為因素,則是生者對逝者犯下的不可饒恕、也沒有機會改正的錯誤。
有人做過統計,在當前社會,致人於死地的“意外”,有兩千多種,這讓人們為自己能夠避免“意外”還活著而感到慶幸。然而,這是何等悲哀的慶幸——既短暫又不可靠。
記憶裏有一件事印象頗深,美國洛杉磯的一隻貓爬上了樹頂,腳被樹頂的線狀物纏繞,為了解救這隻被困的貓,洛杉磯幾乎出動了全城的警察。一位體重近三百磅的警察挪動肥胖笨重的身軀借助雲梯、像蝸牛一樣一步一步朝著樹頂攀登。
在日本,一隻背部受傷的野鴨被《朝日新聞》報道後,插在野鴨背上的那根箭引起全體國民的關注,甚至驚動了當時的宮澤首相。費勁周折,最後誘捕了這隻野鴨,為之拔箭療傷。
日本阪神大地震死者過萬,美國近期的“卡特裏娜”台風之害,讓罹難者眾。但他們的卡車司機不會為多運一車黃沙而奪路飛車,目中無人;農民也不會為一根黃瓜免受病蟲害而毒斃孩子。
人是有思想的蘆葦,思想的意義正在於,不讓生命的尊嚴讓位於一些人的蠅頭微利。否則,生命會像風一樣輕,吹過去就不會再吹回來。
心靈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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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瓜攤旁邊,一個男人對著瓜農大聲地吆喝,用斥責的口吻。怪瓜農動作慢了,又嫌秤稱得不好,接著又說裝瓜的塑料袋不結實。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總之,是要把“上帝”的優越感發揮到極致。因為他消費了瓜農價值四塊五毛錢的西瓜。我在旁邊想,如果他消費的是四百五十元或者四千五百元,說不準要騎到瓜農頭上去,才會心理平衡。
那張臉,集中了太多的鄙夷和不屑。他意識不到,自己這張修飾得還算精美的臉在我眼裏有多難看。
這樣的人,我見得很多。有事沒事,都會向那些底層的人們張牙舞爪,表達優越感。譬如,見了下屬,他們會習慣性地皺起眉頭,聲音也提高了八度,周圍的人善意地去揣測:“他就是這樣的人,就這個性。”不料,一轉背,見了上司,他已經笑得花枝亂顫。這類人的麵部表情在一個水平線上反複,向上看,柔情萬種,向下看,冷若冰霜。
帕斯卡爾將人定義為:“無窮小和無窮大之間的一個中項。”借此,可不可以把麵部的表情定義為:“最醜和最美之間的一個中項。”並且是可以選擇的中項。蒙田在《論相貌》一文中提到古雅典藝妓佛裏內,美貌並不是她的過錯,美貌換來的巨資,被她用於重建被馬其頓王亞曆山大摧毀了的底比斯城;蘇格拉底有一張醜陋的臉,表情卻難掩超然的貴族氣質。
認識一個人從他的臉開始。一張臉是一個人最貼切的“身份證”。我所住居的城市在一個風景區內。經常看見形形色色的外國人,外國人雖然高矮胖瘦,長得五花八門。但是,表情都比較單一,就是單純、快樂、陽光的那種。一位過路的外國老頭跟一位被抱在懷裏的嬰兒逗笑,他的表情跟那嬰兒的表情也差不多。
而中國人則不然,無須身份認證,隻要看那張臉,就能辨別他是平民還是官員。進而從官員這個類別裏又可以分出股長、科長、局長乃至更高。完全能夠從那張臉上判斷此人是貧窮還是富有,是草根還是權貴。掌握這種識辨的方法,無須複雜的邏輯思維。因為那些富貴階層,都很願意把那點幸福感、優越感、富足感和權威感,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五官上的美與醜,隻會在一瞬間反應到他人的印象中,其實並不重要。盡管雨果有意醜化,我們仍然熱愛《巴黎聖母院》中的加西莫多,而忽略其五官搭配的嚴重錯位。需要關注的是,附著於自然五官之上的表情。那表情,是一個人對人和事態度的標簽。種種複雜的反應,正好是心理活動外化的隻鱗片羽。
美醜隻是五官的屬性,而表情則是心靈的證據。
一個人的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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