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藝術·家(2 / 3)

表現手法。——真正的藝術家不在乎什麼表現手法。他們的手不聽任何思想的指揮,而是任其自由地馳騁。其中沒有什麼深刻的東西,更多的是醉酒般的天真。作品一氣嗬成,突破了界限與守則。藝術家是不去理會世俗判斷的;他們隻是在訴說諸神的語言。他們的作品不是美學辭典,而是用本真的語言吟唱的史詩。大眾往往聽不到這些語言。他們喜歡以百科全書式的美學係統來分析作品,指出作品的表現手法。大眾不懂得欣賞,卻也不知廉恥地提出諸多批評與指責。因為在他們看來,一切都是普遍的,再美妙的作品也逃不出美學的枷鎖。

評論家。——這是一個可恥的職業。這些人喜歡向螞蟻描述獅子;在他們描述的時候,總是把獅子與螞蟻對比。——他們眼中其實並沒有獅子。

偽藝術家。——他們通常會獲得更高的成就。這些人為大眾創作,讓作品透露出深刻的思想。其實這些思想並不是被藏在作品裏,還是被包在作品外。他們追溯的不是思想,而是新鮮的題材。所謂的深刻思想隻是些早已被踐踏得體無完膚的陳詞濫調。仿佛隻要把它們包在新的枝幹上,便能容光煥發似的。當然,大眾喜歡這樣的東西。——它們既有新鮮感,又具思想性。大眾覺得從這些劣質的作品中學到了更多的東西;而事實上他們隻是把四周的高牆重新粉飾了一次而已。對於無聊的民眾來說,這確實是不錯的消遣。

高傲的公雞。——一隻在鬥雞遊戲中百戰百勝的公雞將在同類中享有崇高的榮譽。但再凶悍的公雞也隻能被大象一腳踩死。

不拘小節。——優秀的作品往往讓普通人感到不安。因為這些作品太過粗獷,使人覺得失去了站立的地基。普通人喜歡細節,而藝術家卻看不到細節。——藝術家們站得太高了。

美學的發展。——像其他形而上的學科一樣,美學需要向前發展。美學裏並沒有美,隻有被抽幹血液的屍體。那些思想家麵對的難題是:怎樣讓屍體顯得更像活人。這是一群勤勞的螞蟻:每當一個優秀的藝術家橫空出世,他們便需要重新研究如何給屍體化妝。然而,藝術家並不理會螞蟻;因為他們知道,對著糞便發呆隻會讓自己的作品臭氣熏天。藝術家推動了美學的發展;隻不過這並非他們的本意。

共鳴。——當藝術被貶低為一種大眾文化,作品就必須贏得觀眾的共鳴。作品開始需要標題;這些標題又必須體現中心思想。就算人們毫無鑒賞力,也能衝著標題大發感慨。蘇格拉底當然會讚同這樣的做法。因為這樣便能引起更多人的共鳴;即使是一些嘈雜的雞叫。人們相信,好的作品能夠喚起自身的回憶。這些回憶讓自己與作者處於同樣的狀態中,這便是共鳴。可是,真正優秀的作品恥於勾起回憶。它們的榮耀在於能呈現出回憶之外的世界。優秀的作品缺乏共鳴;真正的共鳴需要在進入永恒的人當中尋找。大眾需要的隻是能夠觸景生情的催淚瓦斯而已。

要素的拚湊。——美學家們固執地相信,作品是由各種要素拚湊而成的。所有作品都大同小異,隻是用不同破布拚就的乞丐服罷了。——於是,每個人都有能力成為藝術家。——隻要他能搜集到更多的破布,並習得粗劣的針線活。

幾何圖形。——我討厭那些中規中矩的圖案,這些東西總是阻擋太陽的光,讓我感覺自己被關在籠子裏。

一塊石頭。——停滯不前時,這是一塊裏程碑;而當你想要邁步前行時,它便成為了絆腳石。

藝術沒有為什麼。——隻有最無天賦畫匠才會去追問為什麼凡高要在某處畫出黃色的曲線,然後編造出一套套所謂的理論。凡高本人或許會用略帶嘲諷的語氣反問他:“孩子,你到底是人還是機器呢?如果你沒有雙眼,為何還要聲稱自己看到了一切呢?”難道不是瞎子才需要那些理論嗎?因為他沒有眼睛去感受,永遠隻能憑借虛浮的字眼自以為是地幻想。“為什麼”是為殘疾人準備的儀器。它並非為了讓殘疾人康複;而是為了使他們繼續殘疾下去。漸漸的,殘疾成了正常,所有人都依賴著“為什麼”。他們隻會接受,忘了沉思。路西法想要將人類改造成計算機那樣的二進製機器,而人類正在甘於失去生命。沒錯,如果不是已經忘卻了生命,我們怎會追問為什麼要活著呢?藝術一旦有了為什麼,就成了一卷卷廢紙;一切生命的自由被關進陰暗的地牢。

我們如何前行。——幾千年來,我們隻是在自己身上添加更沉重的鐐銬。我們停在原地喘息,以為背負得越多就走得越遠。試著卸下所有的枷鎖,你將跑得飛快!

觀眾之於藝術家。——觀眾往往覺得,自己眼裏的藝術家與藝術家眼中的自己沒什麼兩樣。觀眾的眼睛與藝術家的眼睛是同樣的,兩者看到的都是隔著鐵絲網的人類。觀眾認為,如果自己被關在鐵絲網做成的籠子裏,那麼藝術家也一樣。這令藝術家感到憤恨,因為他們總是被猴子當作猴子看。其中也不乏有教養的觀眾,以各式各樣的理論將藝術作品評論得頭頭是道。——然而,這隻會讓藝術家的怒火燃得更旺,仿佛自己的子女被用來演出外表光鮮的猴戲。麵對觀眾是藝術家最悲哀的事;觀眾對於真正的藝術家來說是完全不必要的。——如果想要接受觀眾,那就必須放棄藝術;醉心於藝術的人則會放棄觀眾。

科學與藝術。——對於藝術家來說,科學始終隻是太過膚淺的東西。那些在科學中不可動搖的鐵則,在藝術中隨時都可以被宣判為無效。藝術中蘊藏的能量足以推倒科學的一切。但科學不甘失敗,不厭其煩地嚐試著將藝術科學化,以鞏固自己在人類中的地位。科學最鋒利的武器就是能將一切都納入它的範疇中去,並顯得如此符合理性。然而,我們終究不知道,理性這種東西難道真是我們人的天賦嗎?人們相信科學,是因為科學可以付諸實踐。可是如果當我們翻開科學的譜係,就會發現這並非什麼神乎其神的東西。科學說,它的模式是理論——實踐。最初的理論又是從何而來呢?卡爾·波普爾的證偽說闡明了一件事——科學理論隻是一種虛假之物。無論它如何仿真,都無法到達所謂的真理。科學理論疊得越高,離開真實之物也就越遠。於是,當這種理論遠到背離了自己的基礎時,便隻能倒塌重建。最初的理論隻是一種讓人篤信的語言。“蘋果成熟後會從樹上掉落”——當這句話被納入科學的範疇,便成了一種規律。事實上這也不是什麼理論,隻有當觸及“為什麼”時,才需要構建一套東西來確保它的真實性。而最荒謬的就是:科學想要用一種虛無的東西來將真實的東西論證為真實的。讓科學失去自信的不是它的命題,而是命題合理性的論證。就像波斯納的那個命題:“樹上會長出九條尾巴的貓”,科學對它是無能為力的。因為在科學理論中沒有長出貓的樹,也沒有九條尾巴的貓。科學無法論證樹上可能或不可能長出九條尾巴的貓。這超出了科學的合理性範疇。科學的合理性必須借助於先前的積澱,而無法跳躍。隻要樹上一天沒有長出九條尾巴的貓,科學便隻能保持緘默。正如“上帝存在”之類的命題,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實用主義隻是科學論在尷尬境地的救命稻草,與科學乃是一丘之貉。科學在實用主義的幫助下可以聰明地避開問題,不再去緊緊盯著合理性;實用主義理論中那些有意義的東西被宣判為合法的,科學又借這種合法性來保障其合理性。隻有在漆黑的夜晚,科學將自己關進密室裏時才會偷偷寫道:“對我們這些影子來說,最迫切的事不是創造,而是自保。因為有一件事時刻令我們擔憂:我們並非真實的。如果沒有黑暗,我們將如何存在?我們隻有借著光,把自己裝扮得像是光的天使。當太陽想要讓我們毀滅時,我們將毫無還手之力。感謝上帝,直到今天太陽仍在酣睡。明天清早,我依然是人類最大的奴隸主。”藝術甚至不會聽到科學忐忑不安的心跳,這種顧慮對藝術而言根本是荒誕絕倫的奇談怪論。太陽從來不去管影子會擔心些什麼。科學的心情是矛盾的:它想要成為太陽,卻沒有這個能力;即使它想到了毀滅太陽的詭計,也是不敢實施的。如果太陽不見了,它也將不複存在。科學隻能痛苦地仰望天頂無憂無慮散播陽光的藝術,並強拉著人類與它一同歎息。

哲學的悲劇。——她本來是上帝的天使,如今卻墮落為魔鬼。在古希臘人與古中國人那裏,哲學曾閃耀出迷人的光亮,滿載著諸神的歡愉。是誰剪去了哲學的翅膀呢?是誰把哲學變成了認識論與工具論呢?將活生生的大樹肢解為木塊,這便是人類的驕傲嗎?哲學被挖走了心髒,失去了奇跡。哲學死了,海洋也隨之幹涸了。這片荒蕪的土地不再孕育天才與英雄。人們聞到了枯焦的味道,乞求上天降下雨水;可回應的隻是宙斯憤怒的鞭撻。這裏,難道還有人嗎?哲學走向了沒落,因為人變成了人類,藝術變成了美學。毫無疑問,哲學養育了一個孽種,把母親變作婢女。鮮有人聽到哲學家們神采飛揚的文字背後,哲學無奈的悲歎。諸神拂袖而去。人們還能記得那條回家的路嗎?

不純潔的人。——那是這樣的一種人:他們忘記了自己生來是人,忘記了生命。這的確是可悲的,因為他們隻願從虛無中尋求自我,尋求生命。他們離不開那些麵具,怕的是一旦摘下麵具,便會露出自己那副空殼。沒錯,這些人沒有血肉,也沒有靈魂。他們無法忍受一切,甚至無法忍受自己活著。生命是可怕的,就像其他未知的東西一樣;除非生命有了意義,否則那便是一切黑暗中的最恐怖者。生命必須充滿罪孽,否則要如何為其尋找意義呢?他們依賴於形形色色的子虛烏有之物——道德、宗教、理性、科學,以及其他所有可以將人綁上十字架的繩索。基督教告訴世人,被綁上十字架的那個人叫做基督;這便是聖人,這便是你們的榜樣。所謂神聖便是道德,便是秩序;一切罪孽在其中都可以得到寬恕。——我想要扯下耶穌的麵具高喊:看那,這就是騙子的把戲,讓贖罪成了生命的全部,讓你們全都成為不純潔的人!我們是人,而非道德怪胎!——但是高空的呼喊隻能化作隆隆的雷聲。人們捂住耳朵,不願接受天庭的巨響。

自我喪失。——我的朋友和敵人,當我用利劍刺穿你們的心髒時,你們是否還有一絲疼痛的感覺呢?你們是否還記得在那個天真爛漫的時代,自己的夢想與誓言?我們都成了社會人——一種變態的生物。我們浪費了大好年華來學習如何自我麻醉以及如何製作一個聖潔無比的麵具。我們忘了問鏡子裏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層出不窮的普遍性與規律性將我們牢牢壓在地獄。第一個怯懦的人屈服了,他放棄了尋找自我的道路。——現成的教條難道不是簡單安逸得多嗎?在理性的幫助下,德爾斐神廟的那道神諭成了不足為奇的話語。似乎隻需照照鏡子,我們便可認識自己。——可是,鏡子裏的那個怪物難道是人嗎?鏡子破碎的那一刻,難道我們便死去了嗎?

隻剩半邊的人。——中國古代神話中,女媧與伏羲氏都是半人半蛇。他們不是人類的祖先,而是人的祖先。如今我們失掉了蛇身。而我們的損失並不像表麵上那樣對等而分;我們身上剩下的東西與本體相較約等於零。之所以神充滿奇跡,之所以神無所不能,是因為神貫穿著世界。這並不是什麼泛神論。一切玄奧者皆無法以常理論。老子正是看到了人神之別,才強調“無”。第一部分中已經提過,“無”並非消極狀態。事實上,無為乃是自我神化,讓我們這些隻剩半邊的人走出軀殼,成為超人。這絕不是消極的等待,而是積極的獲取。尼采認為,假如人們凡事都要作出反應,便很快會累垮,結果就事事沒有反映了。參閱尼采:《權力意誌》,商務印書館,1991,第17頁。因為這樣人便永遠隻能活在半邊人的世界裏;我們必須放任那個虛無的世界,才能到達神域,成為真正的人。

真理。——形而上學通常把真理解釋為知與物相符合。這是十分可笑的。第一,如果真理是某種永恒意義的東西,那麼它無需對任何物負責。真理具有直接性並無需接受任何檢驗。如海德格爾所說,真理之本質即是自由。第二,真理的存在與知無關。真理非知識。即便說,真理自行開放,並暗示著存在者之存在,這也不意味著真理有義務促使存在者存在。我們往往把事情弄反了,就像許多理性主義者(康德當然是個很好的例子)那樣,認為上帝創製了一套規則,為的是讓世界完美地運轉。舍斯托夫在這一點上倒是保持了相當的清醒。將上帝作為一切荒謬事物中的最荒謬者來看。但這並不基於上帝的權威與力量,而是上帝並不關心任何邏輯鏈條與因果關係。那些強調神對人類報複的宗教(包括自然科學),完全是無病呻吟。我說這些並非在強調我是不可知論者;我說的是,真理與知識本來就沒有任何瓜葛。第三,如果要說知與物相符合,那麼我這裏倒有一個很好的例子。我們把一種東西叫做水,把另一種東西叫做湖;所謂真理便是:湖裏麵裝滿了水。如果你覺得這很可笑,那麼事實上,一切認識論僅此而已。這隻是一種變相的符號學。不是把一塊石頭粉碎得越細小就越能知道石頭是什麼;相反,這隻能讓我們離石頭的本質越來越遠。要說知與物本身不是相串聯的,除非我們承認康德所謂的“物自體”那種怪胎。如果硬要說知識與“物自體”相符合……好吧,讓我看看會生出怎樣更荒誕的東西吧。

死後的世界。——隻要把死亡作為永恒來看待,宗教就不難侵蝕人們的內心了。流俗時間觀是宗教最好的武器。我是說,有誰會願意拿短暫時間的幸福來換取在地獄中的無盡烈火呢?即使那隻是微小的可能性,但已經足以震懾人類脆弱的理智。無論死後世界的可能性有多小,一生的時間與永恒相比隻是宇宙的一粒灰塵。無論一個人嘴上多麼徹底地反對宗教,隻要沒有擺脫流俗的死亡觀,內心就永遠覆蓋著淤泥。宗教總是喜歡把人生與死後的世界聯係起來。這樣,不管它的教義多麼漏洞百出,都能讓人信仰。——因為它揪著人類的小尾巴。可是,如果死後的世界是不同的,為什麼要把它與我們活著的時候相聯係呢?如果死後必須接受審判,那麼上帝比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還要悲慘。他不得不每天麵對數十億地球人(或許還有其他生物)可能的死亡。他的生活一定很糟,並且後悔自己創造了人類。或者,無數規則被輸入了類似大型計算機的天堂審判儀,每個人死後就自動按照程序評分進入天堂或地獄;那上帝跟機器人也就沒什麼差別了。同時,如果上帝是最仁慈的,為什麼要把那些在世俗中有罪的人當作垃圾永遠拋棄呢?把人最終的意義放在死後的世界,這無疑是對生命最大的褻瀆。而生命正是教徒們所相信的上帝創造的最偉大的東西。當然,可以說邏輯分析對宗教信仰來說是無用的;但宗教關於死後世界的描述正是在尊崇邏輯關係。或許真有那麼一個地獄,為聽信魔鬼者而存在。

從思走向無思。——這遠不像丟掉一袋廢品那樣簡單。無思者向來都是最能思想者。從思到無思,無異於跨越一道鴻溝。隻有願意為真理獻身的人才能放開腳步向前邁進。要從思走向無思,就意味著要與現實世界決裂。對於思想來說,不管多麼徹底,都隻能停留在意識層麵,受製於現實性。隻有最多思想的人才會意識到思想的瓶頸。如果說意識冥冥中受到某種前意識的掌控,要由意識到達前意識就是天方夜譚。思想走得越遠,也就離開根源越遠。形而上學的坍塌是必然的。“現實的就是合理的”——這是黑格爾對所有哲學家的譏嘲。這句話隻是同義反複;它所揭示的隻有一點:從蘇格拉底開始,哲學隻是在原地打轉。所有的理論都樂此不疲地在瓶子中間畫圓圈,卻沒有突破瓶頸的意思。對於這點,黑格爾是非常清楚的,可是他卻甘願將自己當作白癡耍;或許是因為,這樣能帶給他更偉大的成就。思想家的使命絕不是思想;而是到達思想的邊際,繼而突破思想,走到更高的地方去。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是一種暗示,即,在邏輯與理性之上的某種超越的存在。雖然黑格爾把絕對精神解釋為流俗曆史性的東西,但他應該很清楚,這隻與本真的曆史有關。他的所有著作已經將這件事闡述得非常清楚:如果執著於絕對精神之下的東西,則隻會陷入死循環。一旦丟掉了絕對精神,一切理念都沒有意義。也許我可以像黑格爾那樣繼續用積木搭建虛無的理論體係;或者像尼采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