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藝術·家(3 / 3)

把一隻腳踏在生命的彼岸。——如果沒有死亡,也便沒有人類的思想。一切終極的理念都來自“活著”的另一邊。我們大可不承認上帝存在,但無法否認理性與邏輯是有缺陷的。所謂“有缺陷”是從“活著”的意義上來說的;從相反的方向看,理性與邏輯就是缺陷本身。世界的本質是反理性反邏輯的。越是想用科學來統馭一切,我們眼中的世界就越是一團亂麻。把一隻腳踏在生命的彼岸並不意味著要讓自己降到低點;相反,這是使自己升上天空,或者說——真正活著。對遠古神話的考察絕不是幼稚與倒退,而是決定性的進步。這或許會是唯一的道路,完全超越任何對理念的追逐。牛頓很快就發現他的物理學在上帝麵前隻是嬰兒的啼鬧;這促使他近乎瘋狂地尋找上帝。世人對牛頓的評價是完全顛倒的。雖然我痛恨基督教,但盲目的無神論者更讓我厭惡。——如果未曾見過大海,請不要從鹽水中隨意推斷大海的樣貌。

前人類。——所謂前人類,是指永恒與無限世界中的人。如果我們回想一下海德格爾對存在與存在者關係的描述,便不難領會其中的意義。前人類便是那個自行開放的領域,是那個與人類相比無限廣闊的人。沒錯,前人類便是我們稱之為神的那個東西。我們在人類身上看到前人類,就像在存在者身上看到存在。沒有必要去討論上帝是否存在,這是沒有結果的。前人類與存在一樣,超越了人類理解的範疇。人類的任何語言(請注意,是語言,不單指邏輯或理性)都無法加在前人類的身上。“上帝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愚蠢的命題。基督教禁止描畫上帝是正確的,上帝絕不是什麼正義、仁慈、公正、完美的象征。如果真要比喻的話,對我們來說,那是一個黑洞。但不要妄圖用人類微小的火種來照亮那片區域;我們要做的是把黑洞還原為太陽。——因為對於真正的光明而言,我們所站立的地方才是黑暗。

天生的舵手。——如果可以的話,我是不願站在這艘船上的。尼采的命運告訴我,無數無思想無教養的庸眾會像憤怒的侏儒般向我擲來石塊。船上乘客稀少,甚至可能沒有。也許人類真的已經成為那種慣於吹滅希望之火的動物了吧。但就算隻有一個快要溺死的人不想成為水鬼,我都會為他準備好船票。——如果天生的舵手都不站出來改變人類的命運,難道要看侏儒們將人類全部拉向黃泉嗎?

海上的燈塔。——藝術會為我們帶來一些光亮。但我們首先必須改造自己的眼睛與耳朵。不要指望瞎子和聾子也能懂得藝術的語言。藝術中蘊藏的真理遠勝於低賤的科學。——如果你更喜歡在侏儒中稱王,那麼刺爛自己的眼睛與耳朵吧,它們沒有絲毫用場。——另一件悲哀的事是,藝術家們已經全部死去了。

終點站。——等等,難道我是帶著你們前往愛麗舍樂園嗎?不,這艘船隻有一個目的地,那便是奧林匹斯山。

天堂與神廟。——基督教告訴世人,上帝住在雲層之上的那個永恒國度裏,你們活著的人是無法到達上帝那裏的;古希臘人則說,諸神就住在奧林匹斯山上的神廟裏,我們隨時可以與神共舞。顯然,古希臘人離神靈更近,對諸神的領悟更多。神廟最初的意義並非祭祀場所,而是諸神的家。隻有在諸神被遺忘的時代,神廟才成為了空洞的祭壇。大地上的神廟給予人類希望,訴說著前人類的話語。與之相比,天堂與聖經隻是人類虛無的寄托。在基督教看來,人與神隻是相貌相同罷了。人類是充滿罪孽的存在,隻有在死後才有可能見到上帝一麵;要成為神根本是癡人說夢。所有的一神論,骨子裏都是無神的。他們所謂的神不是人類的超越,而是世俗世界的最高帝皇。他們關心的不是人的升華,而是權力的掌控。

顛倒。——許多人是不會顛倒的;他們認為所有的東西都是易碎品,隻有好好供奉才能閃閃發亮。有的人則渴望顛倒;他們覺得易碎品就該被砸得粉碎。如果不將木桶反轉過來,人類將永遠見不到太陽。

生命的無限可能性。——即使按流俗的觀點看,我們對生命的理解也太過局限。我們習慣把生命限定於“現在”,而不去領會生命所蘊含的全部內容。如果要承載現在,生命必須蘊含著無限時空,無限世界。曆史並不隻是現在的過去式那麼簡單,而是由生命帶出的時空整體的一部分。過去在本質上是已經消逝了的,即回歸到無限的可能性當中去了。而生命將其以可能性的變式承載下來並托付給現在。唯有蘊含無限可能性的東西才有可能承載那種變式。可能性高於必然性,差距是無窮大相對無窮小。或者說,必然性是溶於可能性的無窮小變式。然而,我們把這個無窮小當作了生命的全部。我們通常執著於時間的向量,而忽視了繪著直線的那張白紙。青蛙尚且坐井而觀天;人類卻喜歡把目光釘死在井底。或許應當這樣說:不是我們擁有生命,而是生命承載我們。我們隻是在生命那茫茫無邊的平麵上漂浮,沒有與生命融為一體。我們無法追問生命的意義,因為我們尚未超越。生命完全在人類理解的範疇之上。事實上,“無限可能性”這個詞對於生命來說也是倒置的。“無限可能性”是站在人類“有限”與“必然性”的立場上推論的;而從生命的本質上看,則應當把“無限可能性”的位置倒過來。有個字很合適,那就是“神”。

生與死。——從理念上說,這兩個字是相對的;而從本真的曆史上說,生與死本身就是一。隻需看上一節的闡述便可知,我們把生與死的真正意義顛倒了。人類喜愛必然並懼怕可能的劣根性導致了這一事件的發生。雖然我們知道,固定的東西是死的,變動的東西是活的;但在生與死的問題上卻將概念反轉過來了。在本真意義上,被釘死在現實的人類是死的,而獲得解放的人類才是活的。但這完全不是說,隻要結束性命便可以得到永生。前麵就已經提到,這兩者乃是一。我們所要做的是,在死中求生。要想求得生命,首先要把問題回歸到一上來。死隻是生命的一種變式;而我們要找的是原方程。然而,這道屏障對於人類來說實在過於厚實,我們把幾千年荒廢在了死亡經驗的積累上。對於現代人來說,離開必然性,將意味著一事無成。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從無限的可能性中來看有限的必然性;但這片本該充滿陽光的大地對於人類而言卻顯得荒蕪漆黑。

我們仍有希望。——當人類走到絕望的邊緣時,也就預示著希望的曙光將要出現。我們需要的不是小修小補,而是徹底的顛倒。在某一天,會有一個英雄打破絕望的外殼,讓希望那無比奪目的光芒照耀大地。是的,這不是人類所能辦到的,我們需要超人的誕生。那個人需要超凡的智慧與勇氣,是最高貴的人。不知當尼采曾經來到這裏時,是否也像現在的我一樣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沮喪呢?當一個人看到最後的牆壁卻無法用自己的拳頭砸爛它時,內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但我至少要為超人準備好道路與信心,就像尼采所做的那樣。隻因具有太過高傲的性格,所以我必須承認,在二十五歲這年我所作的嚐試失敗了。雖然我如此渴望一切能在此刻畫下完美的句點;然而窮盡自己至今領悟的一切,我意識到這是做不到的。可是,這也並不意味著我會就此倒下。隻要智慧的源泉還沒有枯竭,我就依然會在山頂上嚐試最後的飛升。在序言中我便提到,這隻是一部導論。我在這次嚐試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世人看清虛無的現狀,並使自己遠遠望見前人類的家,人真正的家。

人類的居住現狀。——我們的家難道會是這個充斥著謊言的世界嗎?人類住在一條下水道裏,用汙濁的水源沐浴,以發臭的死魚為食。當然,有些素食主義者是隻吃腐爛的水草的。不過基督教的上帝告訴人類:“這便是最純淨的水源,最聖潔的食物;你們吃的是我的肉,飲的是我的血。信我者便可得永生。”這裏有許多自稱追求真理的侏儒,遇到危險時便抱頭鼠竄,尤其害怕見到陽光。街道上就像在舉行假麵舞會。戴著麵具的怪物親切地問候身邊的同類,即使這輩子他從沒見過對方真實的樣貌。麵具成了人類生活的必需品,因為他們害怕上帝將自己拋入地獄,或者被凶殘的野獸認出自己還活著。他們的法律上寫道:看到真理的人將被挖掉雙眼,而說真話的人則要被割去舌頭。叔本華說,這裏與但丁描寫的地獄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沒錯,但他們依舊害怕墜入地獄;因為他們的內心深處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並且絕不想在上麵刻上“永遠”。

給哲學家的忠告。——每一位哲學家都必須謹記伊卡洛斯的故事,不要用蠟做的翅膀接近太陽,否則隻會自取滅亡。

投向科學的原子彈。——科學在現代人眼中無疑是最偉大的存在。對人類來說,科學是不可或缺的。——當然,僅限於人類的層次。即使與宗教相比,科學也隻是更低級的東西,更遑論那個神話的時代了。這便是人類墮落的曆史,從天空墜入淵穀。科學能博取人類的信任,是因為它掩埋了無限可能性,打著必然性的旗號引人側目。科學知道,一旦離開必然性,它便形同虛設。它以虛無之力抑製人本身的力量,強行區分主觀與客觀,並宣稱充滿必然性的客觀規律是世界的王。用海德格爾的話說,科學向來以掩蔽的真理冒充本真的真理。人類世界被擠到了蟻穴大的地方,科學正在其中稱王稱霸。與之相比,宣揚奇跡的宗教至少還保持著自上而下的視角。誠然,作為神話世界到科學世界的過渡,宗教隻是曆史中一個四不像的怪胎罷了;但這至少還不是一潭死水。當人類站在地球上為科學歡呼雀躍時,卻不曾想到科學正在帶著人類走進它一開始就準備好的那口大棺材。到了那一天,人類將再也見不到太陽。若不趁著神性尚未死滅之際爭取自身的解放,難道人類真要坐以待斃嗎?一線希望,這比喻毫不誇張;甚至可以更進一步說,人類所剩的隻有無限平麵上一個微弱的亮點。讓我們試想一下,如果讓一個現代人回到古希臘,難道不會被視作玩弄巫術的魔鬼嗎?而現代人則會恥笑古人的愚昧;即使是行刑那天,也會覺得自己在為真理獻身。《西遊記》中常有這樣的故事:某仙人的童子或坐騎甚至花草下界為妖,成為呼風喚雨的大王。對科學而言,這絕對是很好的類比。基督教中撒旦曾是大天使路西法的故事過於誇張了;所謂的魔鬼,隻是借用了一丁點神力,狐假虎威的投機者。可見,宗教時代的墮落已經使得人類對魔鬼力量的恐懼加深了。基督教徒在古人眼裏隻是些奇怪的家夥吧。現在,人類正像勤勞的工蟻為蟻王賣命。如果說用原子彈炸毀蟻穴簡直是殺雞用牛刀;好吧,我的本意正是要讓科學麵對災難性的徹底毀滅。假使你也能從高處看到科學的無限渺小,那麼掐死一隻螞蟻——哪怕是蟻王,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這顆原子彈隻能靠自身完成;這完全不是什麼普遍性原理所能解決的問題。——相反,任何普遍性原理都將被它炸得灰飛煙滅。

異教徒。——從小我就無法擺脫一種感覺:我生來擁有貴族的靈魂,不論世事如何,都無法洗去我鮮血中高貴驕傲的烙印。但我絕不認為自己會是基督。反之,直到涉世更深,我才明白:在這個時代人的眼中,我隻能是天生的異教徒,妄想射殺基督的瘋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接近神祇的無神論者;這也與我無關,因為在這場戰爭的最後,沒有人會是同伴。我沒有理論也沒有主義,但為了防止被強冠頭銜,我被迫自稱為神化的超人主義者。在我看來,理論隻是一些寫給無知民眾打發時間的廢話而已。尼采說,把寫作視為職業,這實在是一種瘋狂。如果說把那些市井小民耳熟能詳的東西包裝一番,拿到市場上賣弄所謂深刻的哲理,這與耍猴戲有什麼區別?有太多開口就談真理的人,喜歡裝腔作勢卻對真理一無所知。真正的真理不是用語言所能描繪的,並且完全超越了理念的範疇。除非學會諸神的語言,否則我們早已僵硬的口舌就吐不出半句真理。不要指望我會對人類社會做出何等貢獻;“人類”這個稱號正是我所要毀滅與超越的,它是人的恥辱。我注定要做與時代脫軌的人,“不被理解的人”。我的思想來自任何編年史冊之前那個久遠的神話時代。更離譜的是,我還得說,最偉大的思想家正是我們這些異端。

從天上有聲音說,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悅的。(《馬太福音》3:17)

最後的福音書。——如果說福音書都是先知寫下的,那麼我應該是一個什麼都不願知道的先知。同時,我還討厭布道;這等於是要讓石頭變得充滿智慧。但我依舊希望在天啟來臨之時,有更多人能夠自救。我會寫下最後的福音書,這部專著隻是其中的序章。同時,所有人都必須銘記,帶來解放的絕不會是福音書,而是人類自身潛在的力量。

全新的創世記。——超人將帶來真正的創世記。一切語言都蘊含著語言之外無限廣闊的力量,我們將要踏出超越思想與理念的決定性的一步。尼采問:人,難道不是應當被超越的嗎?我站在這裏大聲回答:毫無疑問!人絕不天生就是被關在籠子裏的猿猴;隻有邁出超越的一步(海德格爾稱之為返回步伐),才能到達我們的家,那個真實而自由的世界。全新的創世記中所描述的不是地球與人類的起點;而是我們返回天空,俯瞰大地所見到的真實世界。當然,這條通天之路隻會浮現在不畏歧途的最勇敢高貴的英雄麵前,因為我們麵對的是一片漆黑的未知領域。就像柏拉圖在《國家篇》中所比喻的,當從黑暗的洞穴到達地上光明的世界時,眼睛將會暫時失明。老子隻寫了一部《道德經》,並不是他的思想隻到這裏;事實上,他寫的是思想的邊界,以及到達這條邊界所看到的景象。在第一章中老子就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扇門之後的東西是超越語言的。把《道德經》當作教條的人,隻能說道行太淺,根本看不到門的存在,更不要說跨過人神之界了。想要照亮黑暗,想要到達太陽身邊,首先要讓自己變成太陽。《山海經》中記載著精衛填海的故事。全新的創世記正是由那些相信奇跡並永不言棄的人開啟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