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藝術·家(1 / 3)

靈感。——普通人總願意認為,天才是99%的汗水加上1%的靈感。庸才們說,應該添上一句:1%的靈感遠比99%的汗水重要。這些人通常一廂情願地認為,隻要有一定的基礎積澱,靈感便能點石成金。這完全是迂腐的。天才隻在乎如何讓自己飛得更高,所謂靈感對於他們來說隻是隨處可見的景象而已。

誰殺了天才?——人們往往覺得天才有自我毀滅的傾向。——凡高因與世人爭論藝術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因兄弟無力負擔生活打爆了自己的頭顱。——究竟是誰在毀滅天才呢?

抑鬱。——現代人樂於將其作為一種疾病。抑鬱症是可怕的,它甚至會引起自殺。這些人不願與人溝通,無法融入社會。他們不喜歡公開內心深處的言語,把情緒壓製在心底。這是不正常的。人類應當友善地對話,即便雙方都在扯謊。心理學家隻想用普遍性標準來將這些人變得更健談,更正常。是的,這些抑鬱者無法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都把他們當作瘋子。他們覺得所謂的現實生活是虛假的,並拒絕承認其為真實。人們認為抑鬱者很固執,他們不接受在世俗看來最淺顯的道理。他們不與人交談;因為他們受夠了世人的謊言,受夠了世人的自以為是。抑鬱者藏在心底的都是寶藏,他們不願將其交到魔鬼手中。這些不是什麼病人,而是追求真實的人。他們不願融入虛無,不願苟活於世。虛無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太過低俗,他們不想與世人一樣不知廉恥。當然,在諸多愛心行動摧殘下,許多人恢複了正常,享受著靠毒品維持的生命。

精神分裂。——精神科醫生說:“他們是些真正的瘋子,總認為自己能聽到另一種聲音。這完全隻是一種幻覺,他們卻相信這種幻覺。”俄羅斯的一項研究表明,精神病人的直覺遠高於正常人。這一結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內。他們處於神魔鬥爭狀態,諸神讓他們更天真,讓世界更敞亮。間歇性精神分裂者會覺得自己在發病時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凡高靠他的間歇性精神分裂造就了偉大的作品。許多天才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病;與魔鬼的戰鬥越激烈,病情就越嚴重。他們站在更高的天空,看到更光明的世界。作品對他們來說總是一揮而就的。世人看不到那個純潔美麗的世界;那個世界不是憑低下的智力、微弱的想象就可以呈現的。世人覺得,那些是幻相,根本無法到達。並且那些東西與世俗相比永遠是虛假的。然而對於這些精神病人來說,這個世界觸手可及。——這是他們的家,他們被賜予生命的地方。沒有什麼比自己的家更真實美麗了。他們的作品自然地飄散出美的氣息,沒有人可以抗拒。一切做作的人造物相形之下黯然失色。對天才來說,藝術不需要法則,不需要技巧,不需要靈感。藝術隻是他們真實世界的展現而已。

自畫像。——向日葵就是凡高的自畫像;他一生都隻想將自己畫得更像向日葵。可是,到底有誰懂他?——這個為太陽而生的人。

色彩與線條。——對凡高而言,線條估計是他最受困擾的東西。他討厭線條的限製,討厭把東西畫得虛無而“逼真”。他想要表現的是陽光下的多彩生命。凡高許多作品色調偏黃,乃是出於對色彩最直觀的感受。在他看來,黃色是高貴的顏色,是太陽的顏色,是生命的顏色。凡高多次嚐試畫出一個真正的太陽;當我第一次看到凡高的太陽時,感到深深的震撼。璀璨奪目的陽光布滿了整個天空!凡高所畫的是阿波羅,是天上的神殿。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到凡高的作品時會驚得目瞪口呆。他的作品隻能用諸神的語言來解說。以任何一種理論來對凡高的作品進行分析都是一種褻瀆。

風景與人物。——列維坦的風景畫中是空無一人的,因為他痛恨虛假的人類。凡高的畫中則常常有人出現——那些在他看來向往純真的人。

空間感。——這是繪畫中十分重要的技巧。但就算再高明,這也隻是一種技巧而已。置於虛無空間中的東西早已失去了真實的生命。

畢加索。——他的怪異似乎很合現代人的口味。在二維空間中進行三維表現的做法充其量至多是一種變態的形式化。畢加索不懂藝術的語言,隻是進行著乏味的創作。現代人更喜歡畢加索,因為他的畫更符合邏輯。他所有的作品都隻是扭曲了的幾何線條。人們認為,這就是藝術,符合美學、發展美學的藝術。我得說,我並不是個守舊的人,隻是我更討厭無聊的創新。

簡單即是美。——人們似乎厭倦了繁雜的生活,開始崇尚簡單的構圖。但真正的簡單不是幾根線條就能到達的。隻要人們心中還留存著那種複雜的語言,天真的簡單就始終不會走近我們身旁。另外我想提醒一句:最豐富的東西也可以是最簡單的。

哥特式藝術。——外表精美、華麗,骨子裏卻流露出遠離人性的哀傷。

內涵。——庸才喜歡把平庸的東西修飾得深刻;天才則往往把深刻的東西表現得平庸。

文化與藝術。——常常出現這樣一種偏見:有文化的人就有藝術鑒賞力。可是,難道大肚子的男人也能夠生孩子嗎?不錯,這些有文化的人可以對作品評論得頭頭是道,從曆史背景到價值分析;但是,這些東西與藝術何幹?他們根本無力進入藝術的世界,更不要說欣賞作品了。這些人隻能裝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把他知道的所有外部理論一樣一樣套在作品身上。他們這樣做隻是在解剖屍體而已;藝術從未在他們眼前綻放生命之花。當然,他們還樂於宣稱,藝術為人類帶來了快樂,帶來了美;盡管他們聽到古典樂時隻會昏昏欲睡。

掌聲。——當這個音樂家完成了出色的演奏時,台下掌聲雷動。他暗自在心裏嘲笑:這些虛偽的聽眾,究竟有誰聽到了我的琴聲呢?究竟他們為了什麼鼓掌呢?如果他們長著一對驢耳朵,我也並不期待驢蹄敲擊地板時發出的噪聲。

審美觀。——不少人創作了所謂美學,來框定美的概念與本質。他們的興趣在於找出美的規律。這樣,隻要懂得美學的人就都可以創造美,可以理解美。他們想要立起一種審美觀,讓美變成普遍的、標準化的。這些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從此最愚鈍的人也能成為藝術家。藝術像被關在動物園裏的獅子般淪為大眾化、低俗化的東西。文化界的權威們宣稱,藝術應當符合審美觀,應當為觀眾服務。現在,一群披著獅子皮的驢招搖過市,與其他驢子打成一片,並被譽為偉大的驢子。

國畫。——傳統西方繪畫講究形似;中國畫則更推崇神似。國畫的線條對西方人來說是不可理解的。國畫焦點散亂,沒有空間感;因為這些東西對於中國人來說根本就是無須注重的。一幅好的國畫隻要求作者真正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能夠將萬物的神情描繪出來。在作畫時,人在世界的敞開狀態中,紙與筆都充滿了靈韻。國畫必須一氣嗬成,完全無法修改。它所要傳遞的不是人類的訴說,而是諸神的語言。有形而無神的東西是被貶斥的。國畫展現的是最自然的東西,從色彩到線條都是自由的。不要以為油畫比國畫更逼真;國畫所能達到的真實程度是油畫難以企及的。

思想性。——它幾乎成了藝術的指南針。人們認為,一幅好的作品應當體現深刻的思想。我不知道凡高的向日葵究竟能體現多少思想。觀眾期待著能夠從畫中一眼看穿其中蘊含的理念,以及作者的用意;可是真正的畫家實在不願考慮什麼理念,他們隻是盡可能真實地畫出自己看到的東西,其作品中有比思想更深刻的東西。不過,那些思想性的作品依然迎合了一大批瞎子。這些自視甚高的觀眾從不關心作品是否散發美的氣息,而隻在乎它是否能被理解。

視覺衝擊。——這完全是為觀眾設計的;而且是那些沒有絲毫感受力的觀眾。也許隻有最無能的畫匠才會以視覺衝擊作為繪畫的手段或目的。

抽象派。——大概這些人覺得,看不懂的東西就是深刻的。他們熱衷於抽象與簡化,想要打破西方繪畫寫實的桎梏。可是這樣做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倘若作者沒有領悟自由,作品要如何獲得自由呢?抽象隻是刻意地扭曲實物的線條,到頭來還是將它們還原到虛無中去。中國畫與抽象畫完全是兩碼事,可現代人總喜歡把兩者混為一談。形的層麵對中國畫來說是不需要的,更不用說對形體進行抽象了。我不否認在被虛無文化侵蝕的今天,有的國畫確實在走抽象路線;但其顯然是與國畫精神背道而馳的。中國人正在忘記怎樣畫出真實的作品。我們遺忘了古人的世界。

想象力。——事實上這隻是一個梯子,然而卻通常被認作翅膀。世人覺得,天才與自己沒什麼兩樣,隻是憑借著想象力完成作品。之所以顯得與眾不同,乃是因為他們時常想出新的花招而已。如果某天自己的想象力爆發,那他們也一樣能飛上天空。——他們沒有看到,天才早已丟掉了這副梯子,站在太陽邊上。

直覺。——站在遠處看一條打了結的線,那確實會顯得很直。

藝術沒有觀眾。——藝術家在進行創作時,根本就沒有為觀眾預留位置。人們喜歡問:當一件作品沒有人能看懂時,它還有什麼意義呢?可是藝術本來就不需要意義;它與意義是兩個世界的東西。藝術隻是悲劇中的最後一點亮光。這些人被世人排擠;他們隻能開創出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容不下世俗,容不下觀眾。藝術是他們的生命。這些人的作品是畫給自己的。他們並不期待任何一個時代觀眾的讚譽。或許當世人都能從這些畫中感悟時,也就不再需要什麼藝術了。——那時,世界就是藝術。

陰影。——凡高的畫很少表現陰影;他盡量讓畫麵顯得敞亮。但最令他頭疼的陰影就是線條本身。在他看來,這些限製陽光的線條都是虛假的。凡高的線條所做的並不是勾勒,而是敞開。他喜歡用色彩本身來描繪線條。他的線條不再是輪廓,而是活生生的色彩。凡高喜歡陽光。即使是明月與繁星也以太陽的手法來表現;即使在夜空中,他也盡可能地讓陽光占有更多的位置。在凡高那裏,夜晚也是陽光明媚的。真實的色彩來自這團金色的火焰;它賦予萬物真實的生命。在陽光的照射下,一切虛假者掩麵而散。——這便是凡高,想讓自己、讓萬物在阿波羅的世界中真實生存的人。他想要成為無視陰影的向日葵。或許凡高色彩最黯淡的作品是那些——枯死的向日葵。

聲音與圖象。——人們常常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他們用畫圖來解釋音樂;用音樂來解釋畫圖。雖然畫圖與音樂有某些相通之處,但這絕不能以“解釋”這樣一種膚淺的方式來傳達。畫圖並不配合音樂,音樂也不配合畫圖。音樂老師總是要求學生想象這首曲子所呈現出來的畫麵;然而音樂呈現的並不是畫麵。如果說某個樂章的創作是為了表現某個場景,那我認為,這個樂章完全是失敗的。譬如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至多隻能被用來當作伴奏。真正的音樂有種霸氣十足的感覺,仿佛瞬間把聽者拽入樂曲背後那個敞亮的世界中。這種音樂容不下圖象。就像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隨想曲,有誰能將其還原成圖象呢?畫圖與音樂都是真實語言的表露,聽畫麵或看樂曲根本是弱智的行為。聲音與圖象,無論哪一方,於對方而言都不是更高的東西。現代人卻認為能表現畫麵的音樂或者能散發音樂的畫麵才是好的。

歌劇。——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完美的結合。——畫麵、音樂,形體、語言;所有的要素都融合在一起了。尼采厭惡歌劇,因為它往往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人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看畫麵還是在聽音樂,到底是在看動作還是在聽人聲。這樣散亂的東西用一句中國話可以很好地形容:三個和尚沒水喝。

戲劇。——這是邁向大眾文化必要的一步。音樂不是每個人都能聽懂的,於是人們為樂曲加上了歌詞。歌劇注重的或許還是人聲在樂曲中的融合;但自從發展到戲劇這個階段,情況就變得一發而不可收了。音樂變作附庸,語言和形體表現的故事成為主導。中國戲劇便是很好的例子。在中國人還沒有墮落的時候,它隻在大街上或是妓院裏流行。曾經,宮廷裏演奏是雅樂;現在,京劇居然升格為國粹。歌詞讓人忽視音樂本身,注重起什麼思想性來。所謂流行樂就更加不堪了:這根本是在說歌詞,並且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句。

節奏感。——現代人強調樂曲的節奏感,因為他們越來越缺乏真正的節奏感了。

交響曲。——我對大編製的交響樂反感,即使是貝多芬的。雖然氣勢恢弘,但這種氣勢過於造作。樂曲的侵略性並不是靠人數與聲響來決定的。我甚至覺得,貝多芬的奏鳴曲比他的交響曲具有更強的震撼力。交響曲容易讓欣賞者被人造的聲場牽動,產生迷亂的感覺。更何況,要想真正演奏出震撼人心的交響曲,要到達音樂家那裏的並不是指揮一人。演奏者手忙腳亂,根本無法全身心投入。交響曲有種濫竽充數的感覺,仿佛照著樂章就能完成演奏似的。

月光。——貝多芬的曲子中,這首我是最鍾愛的。但我更喜歡稱之為夢的鋼琴奏鳴曲。這支曲子並不是在描繪月光被水波蕩漾的景象,也不是在宣泄失戀的痛苦。我始終相信,貝多芬在創作這首樂曲時,腦海中是空白的。他眼中看不到任何世俗的東西。貝多芬沉浸在音樂中,置身於諸神的世界。他沒有沉思,沒有幻想。整首樂曲像是在夢境中完成的。第三章所表現的不是狂怒與控訴,而是麵對自由世界的激動。貝多芬所有樂曲中激蕩的熱情全來自對真實生命的向往。他的樂曲沒有深刻的理念,沒有世俗的哀歎,隻有最真的愛與恨。——貝多芬的琴聲鞭笞著虛無的世界;他所彈奏的是生命的光榮。

莫紮特。——我討厭莫紮特,因為他的曲調過於悠揚;就像放多了味精的菜,總讓人覺得有股怪味。莫紮特追求和諧;不管他的協奏曲還是他的歌劇,都像剃光了毛的獅子。雖然表麵平滑無比,卻讓人忘了獅子的原貌。莫紮特的曲風慵懶;他的曲子是給那些害怕獅子的人聽的。他想要讓獅子變得盡可能溫順、具有親和力。莫紮特不喜歡貝多芬,因為貝多芬不為聽眾創作,不講究曲調的和諧,不願剃去獅子身上的毛。他或許完全能聽懂貝多芬,卻不願像貝多芬那樣坦誠地麵對自己。

帕格尼尼。——人們常說帕格尼尼的曲子沒有思想,並把他當作撒旦的化身。這些人痛恨帕格尼尼,因為他毫不自謙。他們喜歡從技術層麵分析帕格尼尼,這樣就可以顯示出天才與普通人毫無區別:帕格尼尼的天才隻在於形體比較怪異,並偶爾發現了些小竅門而已。然而,帕格尼尼的曲子並非為了炫耀琴技;在他的琴聲中沒有什麼不可能。他天生就是一頭雄獅,能用自己的利爪鑿開岩石。小提琴是善於表現憂鬱的,可帕格尼尼的琴聲中卻沒有透露出一絲傷感。天才為何要去演奏普通人的哀傷呢?他不願公開自己的曲譜,因為他覺得讓一些庸才來演奏自己的作品是對他的一種侮辱。人們說,帕格尼尼斤斤計較,是個十足的商人。但他或許會反問:“怎麼,我的孩子。為了聽到天堂的樂章,難道你連一點世俗的代價都不肯付出嗎?”沒有人懂帕格尼尼想要的自由。他們隻喜歡從生平和技法上對帕格尼尼進行無謂的褒貶。或許大多數人是衝著他的名聲與演技去的;他們沒有想到,花費高額代價聽到的隻是輕蔑的嘲諷。帕格尼尼隻為自己演奏,聽眾對他來說是多餘的。這個既風流又嗜賭的人不願對任何事負責。他不相信自己有罪與責:即使遺體不能安葬,也絕不在死前懺悔。世俗的罪責於他何幹呢?為什麼要在一個虛無的上帝麵前作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