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裏,他有些煢煢孑立,也形影相隨的朋友,這令他感到愉快。他不知道,在遙遠不知幾百萬光年之外,有個叫許離的少年,和他一樣,沉浸夢鄉不可自拔。
子夜,駐顏有術的祁未央兀然醒轉,睜眼便是那幕星海。稍許定神,他驚愕地發現亙古不變的星海東北角,極深色的紅光在瘋狂閃爍。紅光,意味著血兆,極深色代表了血兆的威脅程度。
他蒼老而不滄桑的心,突然猛烈跳動起來,血兆的出現是冥冥中玄之又玄的命運借助星海變化向懂得星空占卜者的暗示,而能讓命運都不得不出手的血兆,最起碼也是亡國滅種,從某些角度來看,這也代表了一個能讓他青史留名的機緣。
他輕盈起身,取出隨身攜帶的毛筆與日記本,抬頭望著東北角血兆處,手下不停地運行著某種古怪卜法,隨著血兆顏色越發紅豔,他手中的毛筆亦越發瘋狂律動。
本撲了粉,抿了唇脂的臉頰嘴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甚至比之前更蒼白,白的像血族文明那些優雅又血腥的古老貴族,流露出古怪恐怖。
他壓根不曾發現手下的毛筆早已絕了墨汁,隻是,也一直,瘋狂算卜著,目眥欲裂。
午夜,始終抬頭望天的祁未央,肩膀抖動了微不可察的幅度,喉頭一甜,咽下口中心血,他低下頭卻驚覺日記本上除卻開頭時的字跡,之後是逐漸暗淡的水漬。
心頭慌張,壓下絕望,知曉自己將死的他,肩膀以肉眼可察的幅度急速顫動,繼而腹髒心間血如火山噴發式向喉頭狂湧。
極其艱難地吞下一口又一口鮮血,鐵鏽似的苦澀滋味在舌尖回轉,他左手壓腹,右手緊握毛筆,指節發白,青筋隱現。因為多年來觀星海無望,他也許久不曾向硯台裏添墨。
見其左手緩緩探入衣中,奮力一劃,腹部立即出現細小卻可怖地傷口。本就無法宣泄的鮮血像深陷迷宮找到出口的旅人,洶湧澎湃溢濺。
用左手食指指尖蘸了少許血液,歪歪扭扭地在日記本上寫下八個字後,他摔下筆,右手無力地甩至躺椅某處,恰巧按下某個按鈕。
他沒想到這個血兆威脅程度遠勝於亡國滅種,竟導致他被命運反噬而五髒俱裂。但他能也料想到一旦這八個字流傳出被皇帝陛下得知,然後將威脅扼殺在雛形後,他又將在族譜上留下多麼濃墨重彩的一筆。
望著腹部衣衫上滲出的朵朵血色梅花,這位人之將死也不肯噴血玷汙麵容的大國師,這位五十而知天命,卻死於誕辰的悲哀貴族,這位耗盡一生才獲得比其麵容更有價值褒諡的祁未央,微微笑,永久地沉睡了,不知到還會不會遇到那幾位形影不離的朋友。
日昇三十五年冬末某寒夜,帝京星觀海樓鳴聲大作,萬戶驚醒,朝廷震動,帝尊親臨。
三十年不發聲的觀海樓在帝京星已經快要被人遺忘,除了負責觀海樓供給物資的宮吏,少有人記得在觀海樓上還存在一位俊美如妖的大國師。
或許三十年前帝京星的姑娘少婦們還對豔冠八極的雙子星之一日思夜想,渴望與之一度春風,可隨著他登上觀海樓枯守,就像一顆流星,隱入濃重無邊的夜色,時間讓他默默無名。
而隨著另一位雙子星倨傲坦然地登上帝尊寶座,宇內便隻剩下了一顆散發無限光芒,無窮熱量的太陽。
燕白羽在四名宮吏、十幾位近臣的陪同下,第一次登上這座帝京星上唯一高過皇宮的建築,也是三十年間第一次再見那位俊美如妖的故人。祁未央安坐在躺椅上,低著頭淺笑,像夢得很美,滿腹梅花,銀發垂肩,俊美不顯老態。少有人能死得那麼美,祁未央用一生對美的追求維護做到了遺容優雅。
對這位不曾熟悉,也隻是見過幾麵的故人沉默良久,燕白羽心中倒不興兔死狐悲的惆悵,這位同祁未央殊途同歸倨傲了三十年的皇帝陛下,心中更多的是疑惑。
皇室一脈對大國師一脈了解極深,前者立國,後者護國,究竟是多麼可怕的威脅能使得大國師都受到如此恐怖的反噬。
他的視線移到鮮血淋漓的日記本,自有宮吏為他取來。
望著日記本上歪歪扭扭的八個字,燕白羽瞥了一眼祁未央的左手指尖,指甲縫中還殘存著腹部的血肉,他的瞳孔微縮,陷入了沉思。
“洛神徐反,八極將亡。”
這一夜後,帝京星上的凜冽寒冬告終,夕神星上的漫漫長夜告終。
春天即將來臨,白晝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