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國師遺筆(2 / 3)

六歲父母雙亡後,他就不再微笑。和僅有的幾個好朋友偷渡到西半球看流霞時,他或許嘴角尷尬地勾起過符合微笑標準的弧度,但當僅有的溫暖變成冰冷得產生屍僵的軀殼時,笑容對他來說就是無用再無用的東西。

夕神星時間傍晚四點半,濃重若墨的夜色已籠罩整個夕神星。

是的,許離所在的這顆星球叫夕神星,是洛南道三府之一,在帝國版圖上稱夕神府,更多的人習慣稱作夕神星,它的特點便是日短夜長,並且夜色布及整個星球表麵,不存在半點光亮。

夜色多過光明的星球,其夜幕下往往隱藏著更殘酷、更令人發指的罪惡,而徐家便是這片夜幕下的黑暗統治者,尤其是當那對夫婦擔任家主和家主夫人之後,徐家便徹底墮落到黑暗的深淵,不能回頭,也不願再回頭了。

夜幕初降,許離就直挺挺地躺在了不大又髒亂的床上,紋絲不動,像具屍身不腐的怪物。他狹長的雙眼微睜,貓科動物狀的眸子豎成一道黑線,緊盯著天花板上一大片泥黃色斑塊。

三秒鍾後,他沉沉地跌入夢鄉。

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能夠控製自己的夢境,在夢中他可以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然而,比起造出數百位美人以供淫樂,或者是無數美食滿足口腹之欲等各種填補欲望的誘惑,他更願意造出自己的父母。

三歲那年,記憶尚淺,父母的模樣僅剩下馬賽克似幻化的人形。

不存在憑借,便無法夢見,這是他這種特殊能力唯一的弊端,或者說,是許離的執念導致的唯一弊端。

因為他完全可以隨意幻想出某對夫婦作為自己的父母以體驗天倫之樂。

但他不願,隻是一天天、一次次地去挖掘根深蒂固在記憶深處的模糊影像,隻願有朝一日能夠清晰看見父母親的音容笑貌。

這個貧民窟的冷漠少年,是對那個家族深惡到一刀刀銘刻在骨子裏的仇恨支撐他艱難且卑微地活到今日,還是為了有一天可目見父母親容貌的執念支撐他不敢放棄半點生命的希望。

許離,長夜過去了,白晝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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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美如妖的側臉,漆白如雪的齊肩長發,帝國大國師祁未央矗立這樽帝京星最為高聳、最為肅嚴的觀海樓已經三十年之久,從青絲熬成白發,這是他們國師一脈的宿命,無論皇帝陛下相信與否,都得耗盡一生時光去參卜冥冥中那一角未來。

日昇三十五年冬末某寒夜,祁未央循例結束了晝覺,傳承上古星空占卜一脈的他,自出生起就保持著同尋常人截然相反的作息規律,日落而作,日升而息。

從閣樓左角落擺放的紅木衣架上取下厚實的鵝毛棉衣,雪白的不染纖塵;幹脆利落地裹上棉衣,繼而安坐對鏡梳妝,銅鏡映照著蒼白無血色的麵容以及同樣蒼白的頭發,輕取鑄自天牛文明的貴重牛角梳,揀捋每一根調皮發絲,將之梳至安然位置。

盡管整座觀海樓上下,除卻他之外,再無二人;盡管他三十年來最熟悉的隻有供給物資的宮吏,他仍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厭其煩地打理儀容。

他是最沒用的大國師,也是最悲哀的貴族,但他想死的時候,起碼遺容會使人驚歎,起碼後人提起他時會提一嘴他的淒麗容貌。

女為悅己者容,他卻是為了取悅曆史而妝扮。

輕抿了口唇脂,叫虛弱的嘴唇煥發些生機;又撲了些脂粉,叫蒼白臉頰映照燭光顯得喜氣洋洋。普天之下,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今天是他的誕辰。出生之日,自然要較平時更為喜慶熱鬧一些。

起身,邁著因年邁而些許蹣跚卻仍輕快的步伐走至閣樓右角落,那裏架著一台雜金雜銅色的唱片機,這是他的家族流傳至今的老古董,據說曆史已有萬年之久,當初帝國第一任皇帝羽化時因與第一任大國師交好,便賜予了此物不朽不壞,永恒之奇效。

星空占卜是注定寂寞的使命,唯有音樂能伴隨一生。嘈雜會斷滅與遙遠星空的緣分,音樂卻可以是維持人與星辰大海間關係的紐帶。

按一張黑膠唱片於其上,悠揚婉轉、熟悉陌生的音樂徐徐流轉出,他很久不曾使用過這架唱片機了。也就是今日意義重大,想調些音符熱鬧這高處不勝寒的閣樓。

隨著音符婉轉彌散,他走到閣樓陽台那隻躺椅上,懶散且快活地躺下,瞥了一眼關注了三十載也毫無變化的亙古星空,闔上眼,頗有童趣地對自己說道:“祁未央,祝你五十周歲誕辰愉快。”然後,仿佛永遠睡不夠的他再度陷入黑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