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通過這份職業認識的,她現在的名氣越來越大,她正在不斷提升,她的個性也越來越好——她跟我說過很多次。”他說。他用自助書籍裏的辭令來描繪她,而他對很多印度的奮鬥者們經常說的就是這種話。“她越來越善於搞公關了,”他說,“她認為這都得益於我。她說:因為我生命中有你,所以才會發生這麼多變化。我總是說:這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我隻不過是個牽線搭橋的。可她總是說:你是我最大的動力。由於她的生命裏有了我,她非常積極,她會換位思考問題。”

我們走進學校,進了校長辦公室,她正和校長坐在一起。她身材矮胖,五官漂亮,戴著四四方方的金屬框眼鏡。她身穿一套白底印花的紗麗克米茲。她是學校裏僅次於校長的管理者,拉文德拉隻是一名兼職老師,但是我注意到她卻叫他“先生”。拉文德拉、校長和我一起談話時,她默不作聲。當校長對我滔滔不絕地誇讚拉文德拉在尤裏德的帶頭作用時,她不出聲地笑了。

我跟他倆一起幫她去辦事,打印和郵寄一些表格。他們在郵局一起下車,讓我在車上等一下。幾分鍾後蘇尼塔一個人回來了,她上了車,沒有解釋為什麼拉文德拉沒一起回來。我感到她想和我說話。她幾小時後就要離開小鎮了,所以我想我得切入正題:她和拉文德拉是什麼關係?他們隻是朋友,還是男女朋友?她一下子不好意思了,矜持起來。但後來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活躍起來,她說自己非常喜歡他但問題很複雜。

他們是在他過去教書的電腦學校相識的,她是他的學生。他們一度失去聯係,後來又邂逅了。在她自己教書的學校,他的課讓她著迷。“就我個人而言,我非常喜歡他。”她說,“他善解人意,勤奮能幹,天性樂於助人。我不直呼他的名字——我稱他為先生,因為剛認識時他是我的老師。”

我問到他們是否能夠走到一起,她先是說不可能。然後她又選擇再回答一次,就好像意識到我提供了第二次回答的機會。她想過嫁給他,她說,但他從未向她表示過愛意。同時,她媽媽又反對她嫁給他。他們來自同樣的種姓甚至同樣的亞種姓,但是在印度一直有個忌諱:夫妻雙方不能屬於一個亞種姓下麵的同一個支姓。謝天謝地,他們雖然都是榨油人的後代,但並不屬於一類。這個問題可以克服,但是這需要一些努力,所以拉文德拉必須下定決心。

愛情就好比網球,不是三個人玩的運動,但是我向蘇尼塔保證我會想辦法幫他們。

尤裏德郊外有家叫了望台(Machan)的餐館,倒有些鄉村特色,泥濘的庭院裏放著一架紅陶牛車,表明對正在逝去的世界的懷念。拉文德拉和我點了我頭一次來時我們一起吃的辣雞肉和辣羊肉。在整個午飯過程中,拉文德拉的電話不斷,眼睛幾乎沒離開過他的諾基亞手機屏幕。另一方麵,他又表現出印度人少有的體貼和敏感。我的司機坐在餐館的另一張桌旁,拉文德拉反複關照服務員給他上菜,菜沒上錯,他吃得飽而且吃得好,這是一種站在別人角度考慮問題的換位思考。

我提到蘇尼塔,他的態度突然變了,好像在說另一個女人。

“她是我的初戀。我以前對別人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他說。

我問他怎麼知道那就是愛情。“我喜歡每件事都和她分享,”他說,“如果哪天沒跟她說話,我會感覺很不舒服,好像少了點什麼。她關心我,我也關心她。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分享好消息、壞消息和傷心事。”有時候她夜半三更躺在被窩裏還給他打電話,隻是為了道聲“晚安”。“如果哪天我沒去學校,她肯定會打電話問我:你今天沒來?出什麼事了?一切都好吧?如果我不給她發短信,她就會問:出什麼事了?你不給我發短信。”

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我感謝上蒼讓我心中充滿了這種愛意。”但隨後他表示她的冷淡讓他不安;他不知道她對自己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我趕緊表示她可能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她怎麼知道他對自己有意思?

我的問題鼓舞了他,拉文德拉似乎看到了希望,他似乎感到蘇尼塔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在給他暗示。“很多回她談到婚姻話題,”他邊說邊回憶,“她說:我不會嫁個好丈夫;我不知道我會嫁給什麼樣的丈夫。然後我問她:你想要什麼樣的丈夫?所以她沒準兒想通過這個告訴我她理想的丈夫是什麼樣子。”現在他認真地聽著自己說話,就像我一樣認真。

“我會在兩年內結婚,”他突然說,“已經計劃好了。那時候我就30歲了,到時候我就擁有很多東西了:我會有房子、汽車,國外旅行也去過好幾回了。”

但是他應該什麼時候把這個計劃告訴她,怎麼告訴她呢?

“再明顯不過,我直接告訴她,”他說,“等我的房子蓋好了,我就跟她說我愛她並且希望娶她為妻。現在我的首要任務是蓋房子,這也是我最重要的責任。”

“但是你也可以在房子蓋好之前告訴她,”我說,“你沒必要現在就娶她,但是你可以提前告訴她。否則,她可能會跟別人結婚。”

“沒錯,你說得對。”咯咯咯……

“你為什麼這麼堅定要兩年以後結婚?”我問,“如果你愛一個人,難道不想早點結婚嗎?”

“要完成的目標太多了,我得按順序一個一個來。我相信人應該在合適的時間得到合適的東西。”他說。

這顯然無視蘇尼塔和她的需要,這種做法很奇怪。拉文德拉在其他方麵那麼敏銳、有見識和善於體會別人的心理,那麼善於察覺人們之間傳遞的小信號。但是我也看出來了,愛情不過是他眾多成功中的一項。

“在兩年內,我會成為傑西斯(Jaycees)的全國教練。”他說,傑西斯指的是當地一個由他牽頭的指導培訓班的民間組織,“現在我是地區教練。今年我就有資格做全國教練了,我將成為整個尤裏德地區第一個有資格參加那個考試的人。所以我想等事業巔峰的時候再結婚,那樣我太太會更愛我,她嫁給了一個成功人士。”

其他領域的成功經驗也用在了愛情上。“我一直相信,如果你真心想要什麼東西,你總會得到它。這是我百試不爽的經驗。而且我認為這對於婚姻也奏效,我們有很多共同之處。她非常有名,我當然也是;我喜歡說話,她也一樣;她在傑西斯工作,我當然也是;她長得漂亮,我也不差。”他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想看看那座房子,那座讓拉文德拉比對蘇尼塔還熱心的房子,用他的話說,這是他的首要任務。他已經給房子起好了名字,就好像這是個英國莊園。房子名字是將他父母的名字連在一起:拉吉卡瑪爾。它矗立在城外一片寬敞的空地上,這片地就像一塊空曠的拖車公園。附近還有幾座已經建好的房子,屋外晾著洗過的衣服,動物們在外麵閑散地遊蕩。

這時候房子還是一座半幹的水泥建築,到處還架著竹子做的腳手架。前麵是一間客廳,還有一間帶餐廳的廚房、一間帶衛生間的主臥,以及一間不帶衛生間的臥室。這回拉文德拉一改往日的孝順,說“但願”自己能住主臥。他說他仔細規劃了房子的寬度,留出足夠的地方來修一條車道,一條可以容納“四輪車”的車道。他下一步的首要任務是買一輛馬魯蒂鈴木產的多用麵包車——在房子完工之後,但是在娶蘇尼塔之前。

我們爬上屋頂。水泥還沒完全固化,還在滴著水。他從一個矩形水窪走到另一個。我們周圍的田野中是一堆堆的石塊,其他沒完工房子的鋼筋柱像針一樣指向天空。在我們前麵是一座印度教寺廟。“這就是我夢想中的家。”他沉默片刻,宣布說。

在那一刻,不知怎麼的,我想起了我自己移居國外的父母和他們的長途跋涉。他專注的目標和簡單的向往,是為了尊嚴和自己小小的宮殿以及他在這個世界上某種程度的控製力。不過他不是移民到國外,而是在自己國家的不同世界之間轉移,在仆人世界和主人世界之間轉移。在很多方麵,這兩個世界之間的距離比我父母離開的印度和他們發現的美國之間的差距還要大。

他的成功是仔細謀劃、循序漸進的,而且越來越好。他的交通方式在逐步改善:赤腳,然後人字拖,然後是鞋子,然後是一輛摩托車。先是幕天席地地露宿,然後是在屋子裏;開始睡吊床,然後睡在床上;先是和別人一起睡一個房間,然後有了自己的房間;以前蓋的是全身都蓋不過來的被單,然後是想要毯子就有毯子。成功是一台電冰箱,然後是一台電視,然後是一套立體聲音響,然後是錄像機。成功起初是隻能接打電話的手機,然後是可以儲存幾百個號碼的手機。成功是剛開始誰也不認識,到後來存了幾百個電話號碼。成功是一連串小勝利,每個勝利都推動拉文德拉離他降生的那個世界越來越遠。

拉文德拉之所以出名,是因為他的教學激勵人心,但我還從沒看過他講課。自從我上次走後,他的工作任務又增加了好幾倍,他現在給好幾家當地學校和學院講課。(由於清楚權力等級,不願意祈求他人的恩典,他特別指出是校長們主動找的他:“我從來沒自己申請過。到處有人給我打電話,我在外麵的名聲很大,他們知道我有能力。”)到鎮上的第二天,我去看他講課,先是在蘇尼塔工作的學校,然後是在一所職業技術學校。

他在課堂上神氣活現,一呼百應。他的個人魅力充滿整個教室,學生的眼睛都緊盯著他,似乎很少有開小差的。他在教室走動,雖然隻比學生們大10歲,但是和他們不同,在平靜的外表下,他是一個自己打拚出來的人。他們坐在他麵前,穿著短袖襯衫,打著領帶,穿著白色筒襪和黑鞋,聚精會神地聽著。

第一堂課是英語會話;第二堂課是生活技能拓展課,被拉文德拉稱為DLS。但是他所有的課其實都是印度現行課程表中所謂的“個性發展”課,隻是以不同的形式表現而已。該課程內容寬泛,從發音到麵試著裝,從團隊協作到培養自信心,幾乎無所不包。這是呼叫中心和高科技公司堅持的東西:他們聲稱收到很多優秀工程師的簡曆,但是他們連一個連貫的句子都說不利索,不能和別人一起工作,不能在眾人麵前做報告,不能平息顧客的怒氣。甚至在孟買的麥肯錫公司,我都見到過這種情況,我同事們驚人的智商與他們蹩腳的社交技能極不協調。

事實上,個性,也就是“自我是獨特的”這個看法,對於印度傳統世界就像一個外來的強加物。印度教總是教育人們要自我淨化,物質世界隻是個幻象,隻有超越和放棄這個物質世界,人們才能實現自由解脫。但是,不僅如此,正是印度一成不變的固定社會結構限製了個性的實用價值。你在生活中的地位據說是由因果決定的。你在家庭中的位置由你的性別和排行決定,不是由你的藝術才能或舉止決定。在傳統家庭中,你小時候的夥伴是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而不是朋友,這意味著你不用像西方世界的年輕人那樣,要想盡辦法讓別人喜歡自己,因為你沒必要在社交自由市場上與眾不同。你的婚姻由別人包辦,是根據家族的聲望,而不是你的個人魅力。在一個家族中,個體成員的角色是可以互換的,比如我外祖父在沒能讓他娶到他選擇的女人後,就轉而向那個家庭的另一個女孩提親,這個女孩就是我外祖母。在工作中,年紀大的人會更受老板器重,隻是因為他比你年長,而對工作能力強的人則幾乎沒什麼獎勵,比如特別善於演說、推介或建立人際關係。在某種意義上,不是自己造就自己而是靠別人造就自己,社會激勵體製傳統上導致人們重視其他的追求,而不是培養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