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文德拉和他教的學生一樣,反抗陳舊的一成不變的固定模式。但一旦那種反抗結束了,一個人就會發現自己形單影隻。在傳統體製下,這樣一個人可能曾經出身卑微,但是至少他的世界是確定的。他知道自己該吃什麼樣的食物,他知道在周圍人看來哪些東西是不淨的、哪些是潔淨的。他掌握一種語言,即使不能憑借這門語言在班加羅爾工作,但至少他是掌握了的。他的社會地位決定了他的言行舉止、姿勢口音和穿著打扮,所以如果他要走一條自我塑造的新路,他必須在得到工作、房子和汽車之前,掌握個性的基礎。一句話,他必須有自己的個性。
在個性課上,拉文德拉的授課風格是我在印度從沒見到過的。他是個民主開明的教師,也很風趣,隻是簡單地管理而不是霸道地統治。如果某個學生鼓足勇氣大聲回答問題,他會讓全班同學為他鼓掌。他鼓勵學生積極參與,他完全是從自助書籍裏搬來的辦法:授權、回饋、激勵、施行。他不是智慧的大師,高高在上地往下散播智慧的珠璣妙語,而正是那些死板的授課方式限製了印度的學習。
拉文德拉的使命似乎是將學生從他們自己身體中拉出來。他號召他們參與、嚐試造句,並大聲說出來。一個女孩把他叫到自己桌旁,先把自己的答案悄悄地告訴他,這樣就不至於出醜。他教給大家一個首字母簡稱:JAM。他告訴全班同學這個簡稱的意思是“稍等一會兒”(justaminute),並說這是一個常見的英語表達方式,雖然我聞所未聞。然後他複習肯定句、疑問句和感歎句的區別:肯定句是基礎句式,就好像沒有小茴香的米飯,平平淡淡;感歎句是他頭一次在孟買看到大海時衝口而出的那句話:“哇!”僅僅是說出“孟買”這個詞,一個人就可以感覺到自己有多大價值,而孟買在他學生的心目中還是一個夢想。
生活技能拓展課是針對大學生的,在課堂上,他將自己善於鼓舞人心的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學生們都快20歲了,男孩臉上都有了稀疏的黑絨毛。“社會下層和上層之間總有差距。”他說。而到達社會上層需要三件東西:知識、態度和技能。拉文德拉在這個課上教授的是工商管理碩士的簡單內容,但是經過他自己的吸收改造,這些內容也運用於學生的個性塑造上。
今天的課程是態勢分析法(SWOT),這是全世界的企業高管們評價一個公司在競爭行業中的優勢、弱勢、機會和威脅的一種方法。但這是在尤裏德,態勢分析法也成了殘酷塑造自我的一部分。“態勢分析法是評價自我的一種方法。”當拉文德拉提問態勢分析法的概念時,一個十幾歲的瘦高個兒男孩站起來回答道。綜合這次和以前參觀印度課外學校的經曆,我感覺整個這一代人是在接受培訓而不是在接受教育,他們學的一整套觀念無處運用。他們對工業、藝術、曆史、文學、科學一無所知,將來有一天他們掌握的知識至多也就是自立自強的觀念。
那天晚上,我和拉文德拉開車到那格浦爾,第二天早晨我要乘飛機離開。我們在車上說著話,但我感覺對他的話已經多少有點厭倦了。他完全沉迷於成就,這讓我感到厭煩。正當這些想法在我心裏翻湧的時候,他打破了沉默,問道:“先生,您對我有什麼建議?”
這是在要求我給出反饋:一個外來的做法簡單粗暴地插入到這個環境中。我想了一會兒,我想到這些快速膨脹的抱負中體現的狹隘性。我對尤裏德的第一印象是抱負、能量和自我塑造:那種我從自己的美國經曆中體會到的不安分。這是充滿希望的,和落後的生活方式相衝突,而正是因為落後的生活方式如此根深蒂固,所以隻有那些目標性很強的人才能獲得解脫。拉文德拉沒錢去學習不實用的英語,沒時間去理解他所愛的女人,沒有金錢和時間去度假,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閱讀簡單實用的自助書以外的書籍。
但是現在有成千上萬、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印度人正接受這種方法,並將其作為生活的重心。他們在解放印度,改變那些在我看來最不可饒恕的社會現象。但是我想知道,當他們的力量大到足以改變這個國家根本特征的時候,他們締造出的國家是什麼樣子的。他們忠實於家庭,卻與更大範圍的印度傳統失去聯係。現在,印度的過去很少能引起他們的興趣,那隻不過是一套家庭禮節,不過是做做樣子的儀式。他們滿腦子都是態勢分析法、贏得朋友和影響別人的方法以及印度式的英語會話,而不是阿育王的寬容、卡比爾的詩歌和泰戈爾的世界主義。他們常去的書店裏最受歡迎的書一般都是回答“怎麼辦”的方法問題,而不是“為什麼”的原因問題。他們都在前進但並不反思,脫離曆史地編織自己。我猜想在摒棄了印度傳統中所有糟粕的同時,他們是否也丟棄了很多精華部分。
坐在車裏,這麼多看法在我心裏此起彼伏,我仔細思考著拉文德拉的問題。我琢磨著是直率坦白地告訴他,還是圓滑老練地表示讚許。我知道他依賴我的建議,他會認真對待,而且也許隻有我才會告訴他這些東西,所以我選擇了坦誠。我告訴他我的建議是生活要全麵發展、追求興趣而不是隻屬於自己的成功,要謙卑,要留些時間交朋友、陪家人和談戀愛。
在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已經意識到了這些話在他看來多麼空洞和不合時宜,隨後的沉默和不解也說明了這一點。在我的生活經曆中,愛、休閑和廣泛閱讀以及全麵發展的心靈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奢侈享受卻不是。但是在拉文德拉的生活背景中,生活的重心是讓自己表現出完整的人的價值,是不去聽別人對自己的議論,而是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那些聲音先是低低的耳語,在有了自我實現的證據後,音量也跟著升高。放棄中心目標、追求更開闊視野,這種生活對拉文德拉來說太奢侈了。因為一旦這樣,他逃離的那個落後的世界會張開雙臂歡迎他回來。
離開尤裏德幾天後,我收到拉文德拉發來的短信:
不好了!蘇尼塔拒絕了我的愛。她父母將她許配給了別人,他們已經訂婚了。我覺得她不願意,但是左右不了家裏人的意思。
原來她那次出城就是去訂婚。她在車裏背著拉文德拉跟我說話,也許是在作最後一次絕望的嚐試。她給過他機會,現在她走了,現在甚至連話都不跟他說。他整天求我給她打電話,這個主意似乎並不怎麼高明。但是他說自己難過得快活不下去了,需要我幫幫他。於是我給蘇尼塔打了電話,她的回答隻有5個字,再清楚不過了。
“我更愛家人。”她簡單地答道。
他們通過我轉達的話比兩個人麵對麵說的還多,他們還不知疲倦地按鍵發短信,說出了當麵不敢說的話。
“你是那種讓人難忘的朋友。”她曾給他發過這麼一條短信。
“我非常想你。”他回複說。
這在尤裏德是普遍現象,不僅是他們兩個,也不僅是那些暗中彼此愛慕的人們。拉文德拉給我看他存在電腦裏的幾千條短信,有發出去的也有收到的。它們似乎都是些借來的感情,包括過時的諺語、自編的格言、引用的名人名言,雖然他們對這些名人了解很少,比如亞伯拉罕·林肯。拉文德拉和他的朋友們都快30歲了,這些信息則似乎出自多愁善感的少年之手:
如果你發現自己在一間黑屋子裏,牆壁在振動,而且到處都是血,不要擔心,你是安全的,因為你在我心裏!
愛情是為了生活,而生活不是為了愛情。生活中愛情可能會受挫,但沒有愛情的生活照樣可以成功。所以不要把生命沉迷在愛情裏,但是不要忘記生命中的愛情。
愛是一場夢,但是友誼地久天長。在理解之前不要交朋友,在誤解以後也不要放棄朋友。
坦白,恢複,侮辱,感情,傷害,奉獻,情緒,在朋友之間都會發生。
90%的信息似乎都是轉發,好像他們有太多的話想對彼此說,但用自己的話卻無法表達一樣。過去的生活經曆對這些年輕人現在的生活不能提供任何經驗指導。新的一天開始了,帶來人際關係的新觀念,不是等級權力的關係而是民主和諧的關係。由於這些新關係過去沒有機會發展,故而沒有形容自己的詞彙。那麼多原始能量醞釀積聚,卻沒有釋放的空間,沒有東西來指導它正常釋放。所以我看到拉文德拉見過那麼多世麵、經曆過那麼多事情,發起短信來卻像個小男孩,不免覺得古怪。
對於他和蘇尼塔來說也是如此。他除了自信以外,什麼表示都沒有。他已經取得了這麼多成就並且規劃得如此細致,但是他從未意識到也許該讓她知道這些計劃。他不理解她為什麼感到困惑和不踏實。他現在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是自己塑造的而不是由別人安排的,在某種意義上,他忽視了自己周圍人的生活方式。他沒有意識到一個人也必須遵循基本的印度生活方式:說出自己的意向、告訴父母,並且溫柔地表達愛意。在他一絲不苟的規劃中,他沒有想到一個女人和一次考試不一樣,並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我曾力勸他對她表明心跡,給她一個信號。他發的那種短信越來越多,但是當她給他回電話時,他就變得一本正經,規規矩矩的,就好像發短信的人和現在說話的人不是一個人。
現在拉文德拉要難受一陣子了。但是他將繼續他生活中偉大的工程,那將是他自己的工程。他會繼續在這條路上前進,實現像他這樣的男孩過去不能實現的任何夢想。然而那天下午我卻總惦記著回複幾個月前他發給我的一條短信,那時我們還沒預見到現在的情況:
“生活有時候變得太自私,什麼都想要。在我們努力獲取所有東西的時候,我們也失去了某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比所有東西都可貴。”阿南德先生,您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