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公司派拉文德拉來接待這個家庭。他花了一個半小時向他們推介,他們很動心,購買了這個套餐。推介結束後,中年男人被拉文德拉的舉止所打動,對他說:“你那麼聰明,在這裏幹太浪費了。”說完將一張名片從桌子對麵滑過來。

但是拉文德拉說他從沒給這個人打過電話,這是他在反複觀察和研究後決定的。他看出那些來客都有個基本的成功模式:他們的成功是因為為自己而活,而不是為別人而活。沒人會衝著他們大喊大叫,就像卡車司機衝著拉文德拉的父親大叫或者地主衝著他母親大叫;沒人會告訴他們什麼時候才輪到他們吃飯。他們不僅擁有讓比瓦普爾男孩豔羨的金錢,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控製自己的生活,擁有某種程度的自主權。“他們是企業家,”拉文德拉說,“正是企業家這個詞真正打動了我。隻有自己擁有某個東西,你才能真正成為自己生活的主宰,你才能真正超越別人,而那才能真正給你帶來幸福。”

這種控製思想引起了我的興趣,他是怎麼看待印度如此盛行的命運思想的?

“新一代人不那麼信命。”他說,“他們漸漸明白富人之所以有錢是因為他們辛勤工作,而不是因為命中注定。”

“在印度,”他接著說,“很多人信神,他們會這麼想:如果我命中注定要發生什麼事情,那就順其自然吧。他們並不主動去改變,但是現在新的一代人正在改變。孟買、浦那和其他大城市的人們,像我這樣更注重生活技能和實際目標的人們,並不依靠命運。他們規劃自己的生活,他們有目標要去實現。如果我規劃得合理、實施得到位,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他也摒棄了因果報應思想,也就是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是因為前世行善或作惡的結果。“很多印度人相信輪回轉世,但是我相信生命隻有一次機會。”他說,“你必須盡力拚搏。”他說舊宗教的“偏見”和“錯誤信仰”正在瓦解:“現在我們相信進步和結果,為了取得進步和結果,唯一需要的就是勤奮工作,而不是其他的辦法,那些都是迷信的東西。”

各種思想奇怪地混雜在一起。進步、結果、作為商業語言的機會和馬克思主義對宗教陰暗麵的批評混在一起,時不時還冒出美國自助文化的詞彙。他說自己最喜歡的書是卡內基的《人性的弱點》,書中描繪了作者在密蘇裏州貧困的童年,他一度想過自殺,後來發現自己有公共演說的才能。“迄今為止,這本書我讀了28遍。”他說,“每當我感到緊張或沮喪時,我就會打開這本書。”

2004年旅行社關門,拉文德拉決心回尤裏德去做那裏的卡內基,開辦自己的課外學校。他開辦了輪滑培訓班和一個活動管理公司,但他的工作重點是一家英語口語學校,這家學校成了尤裏德躍躍欲試的學生們通往外界的港口。學校提供為期45天、90個小時的課程,學費僅收1000盧比,在孟買隻是一頓大餐的價錢。剛開始報名的學生不多;後來陸續有人來學習,不久拉文德拉無可非議地成了尤裏德最重要和最出名的年輕人。

“回顧過去,我不禁感歎:天哪,這真是太難以置信了。就好像是一場夢。”他說。

我們聊了幾個小時,在我快要離開時,我又回到剛開始的問題上。是的,他是來自鄉村,但他已經成了我在印度小城鎮遇到過的最聰明、最善於表達和最積極向上的人之一。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一番事業,為什麼他還待在這裏?他有無窮的潛力,而且已經發展得這麼好、這麼快,卻心甘情願地待在這個單調平庸的環境中。這解釋不通:一個如此生機勃勃、幹勁十足的人,一個完全聽從自己安排的人,現在卻心甘情願地在小小的尤裏德做最重要的人物。

我問他將來會不會離開這裏,就像他的學生們,很多都去外麵了。

“不,不,不,我不會離開這裏。我在這裏得到了所有東西,沒問題。”他說,“我心裏總是有一種恐懼。我們在孟買能掙到更多錢,但是那個地方太擁擠了。沒人認識你,沒人跟你說話,沒人對你感興趣。你活得就像個機器:起床、醒來、上火車、上汽車、去上班、回家。”

這些話裏隱藏著一個我沒看到過的觀點,如果你和我一樣來自美國,也許很難發現這種觀點。我們都有某種背景,而拉文德拉的背景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不僅是一個窮人,而且是一個不完整的人。在他飽經風雨的長期探險過後,不管是孟買、德裏還是班加羅爾,對他而言都是一個殘酷的地方,去那裏會讓他重返那個他好不容易才脫離的默默無聞的狀態。

那次見麵一年以後的一天,我正在北印度的一家購物商場閑逛,我的手機響了,是拉文德拉發來的短信:

先生,過去的幾個月對我而言可謂碩果累累。我輪滑學校裏的兩個孩子代表印度參加了在比利時舉行的國際輪滑比賽。這是我最大的夢想,現在成了現實。我現在忙著辦護照、簽證以及其他事宜。我們準備在9月26日去香港參加國際輪滑錦標賽,我是領隊。這段日子我的生活正迅速地轉變,我對於自己的能力更有信心了。這是我的上升期,我又有了新的目標。我進一步自我完善,在家庭、社交和財力方麵發展得也很好。目前我身兼6所學校的英語老師,我也在建造自己的新房子。

拉文德拉從沒有停歇過。在選秀比賽以後的日子裏,他和尤裏德就在我的心中縈繞不去。他們給了我一個觀察印度的新視角,像一根線一樣將我看到的其他眾多現象連接起來。我開始認識到自我塑造才是印度這幕大戲的主題。這個看法自然而然就能引起我的共鳴,因為這也是我自己家的故事:父母離開印度重新塑造自我,後來他們的兒子又回到印度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在印度無論走到哪裏,隨處可見重重束縛下的一層層的屈辱和壓迫,主人和仆人的文化。而這種人性墮落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後果:那麼多精力、激情和才華被困在印度的階層製度中,在願望的驅使下動蕩不安,而提高自身地位的重重阻力恰恰助長了上升的熱望。現在這個社會就像一個快要爆炸的鋁罐。

這種現象隨處可見。我的女仆變得越來越自信,她反駁我的意見,她喜歡高檔手表和鞋子,而這些她媽媽估計連想都不敢想,她還送孩子去上英語寄宿學校。還有那個航空公司雇員,當我跟他問好的時候,他微笑著拍拍我的胳膊,這是藍領和白領之間平等民主的接觸,這在小地方仍然不多見,雖然空乘服務人員就是從那裏招募來的。夾在老服務員中間的年輕飯店服務員會看著我的眼睛平靜地告訴我,我點的菜其實並不好吃。南印度工廠裏的婦女成了家裏最重要的經濟支柱,把孩子留給她們懶散的、一天到晚醉醺醺的丈夫看管。現在拉文德拉,一個連鞋子都沒有的搬運工的兒子,那個最後一頓飯是在人家婚禮上吃的並且坐在學校後排的人,成了印度輪滑隊的領隊,他馬上要去香港了,在6所學校教書,而且正在建造新家。我必須再去看看他。

我們在第一次認識的茶亭見麵,就在尤裏德路旁的廣場上。距離我們上次見麵已經過了一年半時間,見到他我很高興。他是騎著摩托車來的,比我記憶中更健壯、更成熟了。讓我高興的是,他待我更像一個夥伴而不是“先生”了,雖然他仍舊喊我“阿南德先生”。似乎是因為天氣太炎熱,他穿著領口很大的藍綠相間的斜紋絲綢襯衫,下身穿大條格的黑色滌綸褲子。他向老板叫了兩杯茶,當然他和老板關係很熟。肥大的蒼蠅嗡嗡地到處飛,一會兒落在油炸蔬菜上,一會兒跳到炸甜圈上,一會兒又跑到泡茶的桶上。

他先是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我來看他簡直太好了,我則對他大加讚揚並告訴他他的故事對我觸動很大。然後他想言歸正傳了,尤裏德的生活在變化,他有一大堆新的發展情況想告訴我。

他已經開始在尤裏德的郊外建造新屋,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以後要住在那裏。在房子完工前,他先在鎮上租了一處房子,好把父母從比瓦普爾接過來住,他們的農村生活結束了。他的弟弟妹妹們雖然比不上他,但發展得都不錯,一個是空手道教練,一個在電話公司當技師,另一個是建築公司的職員。他著重說了從我上次離開以後鎮上的一些變化:他指著一座黑黃相間的高聳的混凝土建築,它將一條大路截成兩段;他還提到了一家新商場。他的電子產品也比過去多多了:他給我看他的新手機,是一台諾基亞N91,他還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這是他“期待已久的夢想”。他已經在計劃下一步要購置什麼:先是一部黑莓手機,然後是一輛麵包車。

我猜想,他之所以有錢買這些東西,是因為他收入提高了。英語學校的收入依然不錯,但是大獲成功的是他的輪滑班。事實上,在印度的小城鎮,輪滑是作為主要娛樂方式慢慢興起的,人們表現出對競技運動從未有過的狂熱。拉文德拉推薦學生使用的一個高端溜冰鞋品牌找他簽署了一項利潤豐厚的協議,使他成了這個品牌在該地區的唯一指定經銷商。同時,由於連續推出優秀輪滑手,他開始在印度輪滑界嶄露頭角。一天,他接到印度輪滑聯合會(RollerSkatingFederationofIndia)打來的電話。該組織知道他是一名出色的教練,給他打電話的人說,他們想任命他為印度國家輪滑隊的領隊。如果他同意,幾周後他將帶領這支隊伍去香港參加一個世界性的比賽。他接受任命並且走了一趟,驚歎於香港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和有那麼多穿西裝、打領帶和身著晚禮服的人們。

在講述這些新進展的過程中,拉文德拉接了一個電話。從他聲音中的神氣活現和緊張不安來判斷,可能是他心儀的女孩打來的電話。上次我們見麵時,我問過拉文德拉他的戀愛故事,結果令我大感意外。雖然他這麼勇敢,但在婚姻問題上卻是個典型的印度孝子。他會忘掉愛情,娶一個討父母喜歡的女孩,由著他們按照家庭的利益來選擇妻子。這是印度社會的普遍現象:年輕人在地位和等級製度方麵大膽反叛,但在選擇另一半的問題上卻完全心甘情願地聽從長輩的意見。

等他接完電話,我問他電話是誰打來的。

他咯咯地笑:“我最好的朋友,蘇尼塔。”然後又咯咯笑起來。

“最好的朋友還是女朋友?”

“不不,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咯咯笑,“也許是女朋友。”咯咯咯……

這可是新情況。他說幾小時後她就要離開鎮上,我問我們能否去見見她。我們來到一所學校,就在鎮子外麵,她在那裏擔任教師監事而他則是那裏的英語老師。在路上,他告訴我他們是朋友,不是男女朋友,但他“希望”能成為男女朋友,而且也許不久就能夢想成真。蘇尼塔也是個有理想、有誌向的教練,善於演講;她還擔任選秀比賽等活動的司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