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開始納悶:這個人是誰,他似乎來自比較高的階層和更大的地方,盡心盡力地想給印度中部這個荒涼小鎮找到一個出路?
選秀過後的第二天,拉文德拉帶我到一家名叫烏塔姆的餐館用餐,和印度小城鎮餐館一樣,這裏供應各種印度食品,唯獨沒有當地特色食品。兒童跑來跑去當服務生。那天上午我見了幾個選秀活動的參賽者,他們對拉文德拉像對大師一樣推崇,對他讚不絕口。現在他開始跟我說起自己的身世,我才發現我一直都大錯特錯:拉文德拉來到尤裏德不是低就而是高攀,他出身於印度幾百個下層種姓之一。
他出生的村子名叫比瓦普爾,距離尤裏德僅半個小時車程,但在社會發展上卻是天上地下。這樣的村莊在印度有幾十萬個,還停滯在過去的歲月裏。他們一家人住的小房子隻有三個房間,房子是混凝土牆壁、茅草屋頂,廁所在外麵。他們以前根本沒有田地可耕種,隻有一個小院子,裏麵長著幾株毫無生氣的樹。他父親是個搬運工,在卡車上裝卸食品。他母親是個農場工人。父母都沒讀到四年級就退學了,他們說當地方言馬拉地語,而不是印地語。“我們是按天付費的短工。”拉文德拉說,這句話暴露了他頭腦中還殘留著的陳舊的印度思維方式:把按天付費當成社會身份,而不是經濟狀況。
他從小到大吃的是我親戚家的仆人們吃的東西,那種飯菜我見過:盤子上堆著米飯,上麵澆著水多油少的燉扁豆,旁邊有一小團酸甜辣醬來提味,有時還有一塊薄薄的煎餅。家裏偶爾改善一下夥食,就是吃茄子。冬天,中部平原的氣溫下降,但是拉文德拉和他的弟弟妹妹(他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小的時候,家裏根本沒有被子,隻有被單,而被單又太小了,從頭到腳都蓋不過來。他們從村中集市上買二手衣服穿,使他們成了窮人中的窮人。他們的積蓄從來沒有超過上百盧比,僅夠買到鄰邦的單程火車票。
拉文德拉家住在村裏一個特殊的地方——貧民區,當拉文德拉還是個小男孩時,並沒有覺得這裏有什麼特別。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認識到自己住的貧民區就是為他家這樣的低種姓勞動家庭保留的。他們種姓的傳統工作是壓榨油料種子,隻比賤民的地位稍微高一些。由於他們不是賤民,所以被認為出身太好,不能享受賤民的特殊待遇,但是他們的地位也實在不高,能夠符合某些待遇的條件,在官方的分類中他們屬於“其他落後階層”。
由於我的親戚都是特權階層,我總是想知道那些和我生活環境不同的人剛開始是怎麼認識到自己是低人一等的。對於拉文德拉來說,這一認識是上學時注意到傑斯瓦爾(Jaiswal)、阿加瓦爾(Agarwal)和古普塔(Gupta)種姓的人,村裏商人和店主的孩子們在課間休息時買兩盧比一個的冰激淩,而他貧民區的朋友隻買50分一個的。學校請人來講話時,很少會把短工家的孩子介紹給他們。在比瓦普爾重要人物的婚禮上,他們會被告誡等“客人”吃完才能吃飯。“你過會兒再來吧!”他記得自己遭到過這種訓斥。拉文德拉感覺所有的時間都在排隊等待,等著接受寺廟裏布施的免費食物,等著拿他母親每周的工錢,這條隊伍在拉文德拉眼裏漸漸成了窮人無能的標誌。
他以前經常看到同班同學坐在摩托車後座上,由父母神氣地突突突送進校園。在印度的貧富等級上,他連比摩托車差的那兩種交通工具——自行車和塑料涼鞋都沒有。直到九年級時他才有鞋穿。“看到別人穿著價格昂貴的鞋子、襪子或拖鞋,我經常會非常憤怒,心裏別提有多難受了。”他說,“為什麼我沒有這些東西?為什麼隻有我沒有這些東西?那一刻我決心要掙很多錢,我要自己擺脫貧困。我認為貧窮是一種病。”
這不是印度原來的正統看法。對於拉文德拉來說,世界不是假象,隻做自己分內的事情,盡職盡責並且滿足於上天賜予的一切,這是遠遠不夠的:“我隻是相信我們都是平等的人類,那我們為什麼在社會地位、經濟地位、社會認可、榮譽和尊重上存在不同?我每一次都相信,如果有個人能取得很大的成就、能表現得越來越好,直到最好,那就是我。”
“大部分印度人並不這麼認為。”我插話說。
“他們不這麼認為,”他說,“他們隻是得過且過:我們現在想要的都有了,安分點兒吧。但是不知道是為什麼,從一開始我就對自己的貧窮充滿了憤怒。我的下一代不會再過這種日子,我就是這麼下的決心。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我要做好人,我也要做富人!”
在拉文德拉八年級時,村裏的學校舉行了一場演講比賽。這是拉文德拉第一次登台,他站在台上,麵對台下坐著的幾百名觀眾講了5分鍾,觀眾們報以三次鼓掌。那天晚上他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過去從未發現的力量:溝通,鼓舞,道出別人的心聲。而且由於缺錢,他一直渴望金錢,現在頭一次嚐到受人尊敬的滋味,嚐到在一群默默無聞的人中鶴立雞群的滋味。“我感覺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是個特殊人物。”他說。
他的演講內容是電視對社會的影響,他為此得了獎,當時他家剛買了一台新電視,這對於拉文德拉自身產生了很大影響。他每天花好幾個小時看希曼、蜘蛛俠和蝙蝠俠,這些電視節目中間還虔誠地夾雜著《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等印度教經典。我的父母是移民到美國的印度人,他們認為電視對我們的心靈和印度價值觀繼續傳播有害無益,所以幾乎不讓我們看電視。但是在拉文德拉的世界中,在印度小城鎮的內心深處,人們對電視的看法卻截然不同,即使在父母眼裏,電視也是一股解放的力量。
“電視可以高保真地播放所有東西。”拉文德拉說,“它代表最高水平的觀點,你在電視上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最高水平的,所以肯定會給你動力。在電視上,你能看到世界級標準的東西。如果你在《發現》節目中看到某個人捕捉巨蟒,你看到的是世界上最善於捕捉蟒蛇的能手。在電視上我們從沒看到痛苦掙紮著的人們或類似的東西,我們看到的都是自我實現的人。”
但是,雖然有很多夢想,拉文德拉隻不過是個農村孩子,沒有人際關係網也不會說英語,而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英語已經成了成功的必要條件。在十年級結束時,他決定去最近的城鎮尤裏德上英語學校,雖然他不會說英語。他和外村來的人坐在教室最後,日複一日地學著零零碎碎的詞彙和語法,靠耳濡目染來學習。
他畢業後升到了尤裏德的一家學院,主修貿易專業。但是下課後他就要去幹活,養活村子裏的家人。這種過度緊張勞累的生活最終讓他無法承受,他沒通過第二年的考試,被開除了。在我父母那個時代的印度,他的故事可能就到此為止了,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沒有其他的路可走。文憑是唯一的流通貨幣,知識是保護門第出身的堡壘。在古代,這意味著隻有祭司種姓才能學習梵文。在較近的時期,它的意思變成了對精英高校(比如我父親上的印度理工學院)公共投入巨大,對印度大多數人的基礎教育則完全忽視。即使是在今天,除了最好的幾所大學以外,其他高校的教學質量也非常差。我也是通過去很多教室裏聽課了解到的。所以如果你像拉文德拉那樣,甚至在無情的考試製度把你踢出局之前,你也從沒受到很好的教育。
但是內心的抱負為新生的中產階層課外學校創造了市場,它們迎合那些出身低微、心中充滿夢想卻被舊體製排除在外的年輕人。這些學校往往隻有一間教室,隻收現金,教學方法也很糟糕。我在孟買接觸的一所學校發放的文憑包括航空、醫院管理、醫療轉錄、法語、德語、阿拉伯語、航運和物流、服務業以及時裝方麵。另一所學校安排的課程五花八門,從幼兒保育到室內設計無所不包。但是最常見的課程是英語,這不是印度學校和高校裏陳舊過時的英語課,學生們把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背得滾瓜爛熟但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老師高高在上地對著講台下的學生宣講。他們學的是今天學了明天就能在工作中使用的口語,粗糙但速成的語言。它教給學生習慣用語、詞彙以及沒有地域特色的口音,在這個口音談吐暴露太多東西的地方,你卑微的家庭出身無跡可尋。
拉文德拉用一個接一個的課外學校技能來武裝自己,學了很多本事,從電工到桌麵排版。其中一家學校發現他善於跟人打交道,聘請他做老師,每月薪水360盧比。另一家學校很快用高出一倍多的價格把他挖走,他又一次感到自己不僅僅是個成功者。人們喜歡他,聽取他的意見,學生們來征求他的建議。隨著課外學校的風靡,公司在村莊裏不斷開設分校,在他的家鄉比瓦普爾也開設了分校,他被派到那裏管理一所學校。離開村子時他還是個男孩,最後一頓飯是在人家的婚禮上吃的。等他回來時,他成了印度人當中地位最崇高的人——教師,不僅如此,教授的還是新經濟技能。現在他每個月的薪水是1800盧比,他成了一個大人物。
2002年9月,在他21歲生日那天,他買了一輛摩托車。這是他們家族曆史上擁有的第一台機動車。他直接從展廳騎到家,載上母親在村子裏繞了一圈。“她什麼話都沒說,”他回憶說,“她隻是哭,後來她說:要愛護這輛自行車。”
但是拉文德拉一刻都不能停息。他在比瓦普爾感到施展不開,消息閉塞,就好像自己的長途探險最終又回到了起點。他在那格浦爾找到了工作,那裏的城市化程度比尤裏德更進一步。他的工作是在一家旅行社出售一個名叫“五年家庭娛樂套餐”的旅行計劃,這是一個包含各種活動的套餐組合,有周末旅行、宗教朝聖和遊樂園門票。這個套餐價值10萬盧比,合2000美元,主要麵向四口之家。顧客們走進旅行社,對這款產品很感興趣但需要有人說服。拉文德拉就加入了說服者的行列,想辦法賣出產品,每成交一筆即可獲得4%的提成。
這是拉文德拉第一次真正與成功人士接觸,包括商人、律師、醫生、買得起旅行度假套餐的人們。他很快意識到顧客們除了能帶來提成,還有另外的價值。
拉文德拉過去的經曆、他的家族傳統、他父母的經驗教訓,對於他實現理想不能提供任何經驗。在大部分國家,在多數時候,代溝正在縮小。一個人可能會脫離父母,追尋不同的職業,或者住在不同的地方。但是大家吃飯的風俗是一樣的,用手、刀叉或者筷子。你們都開車,隻不過換一種車型。你們都穿衣服,隻是裁剪的樣式不同——褲子、襯衫和裙子,或者長衫和紗麗。你建構了自己的身份,或者造人的神話幫你建構了身份,並不是那個身份的每個組成部分都需要重新創造。但是有用的過去對於拉文德拉來說堪稱奢侈,他想實現的所有目標都必須仔細地從別人身上學習。所以走進旅行社的顧客認為自己隻是來聽他們推介,沒想到自己在拉文德拉眼中其實是某種特征的樣板。拉文德拉先是個人類學家,然後是個演員,總是先觀察再模仿。
有一天,他正和一個同事坐著喝茶休息,一輛高檔轎車突然開進了停車場。一名中年男子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下了車。“他們是那麼時尚,那麼帥氣。”拉文德拉回憶說,“他們的車太好了。他們戴著昂貴的風鏡,四個人都戴著。我見到了那一家人,天哪,他們看起來是那麼有錢。我顧不上喝茶了,隻是緊緊盯著他們。”這家人觸發了他心中的一個幻想;成為他們會是什麼感覺?他心中快速閃過一些景象:“我正要去高檔酒店。我從車裏出來,我戴著大太陽鏡,我帶著太太和兒子,還有我的家人。一個服務生出來了,他拿過我的鑰匙,他幫我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