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退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認輸了;你也退回到你的世界中,於心不忍地坐著車,然後跟自己說不要為他哭。印度垃圾,比別處的垃圾更要不得。這是我在那天早晨的床墊事件之後得到的教訓。你奴役他們,他們也照樣奴役別人。你對出租車司機大發脾氣,他可以把自己老婆當出氣筒,她則可以去挑兒媳的毛病,而兒媳可以去壓迫清潔工。清潔工也有老婆,清潔工的老婆也有自己的兒媳……如此延續無窮盡,屈辱引起屈辱,主人對仆人,主人對仆人,痛苦一環扣一環地延續下去。

開車經過黑暗的貧民窟或者穿過貧苦的村落時,你問自己:如果這是你的世界,你怎麼逃脫?對抗那些把你看得一文不值的看法,你有這樣的力量去反叛嗎?這樣做需要你多麼憤怒,多麼冷靜,多少勇氣?你該怎麼做呢?

怎麼做?

在尤裏德,我找到了一個答案。這是印度死氣沉沉的中部地區的一個小地方,一個有5萬人口的小鎮。為了去那裏,我從孟買飛到發展迅速的城市那格浦爾,這裏正在修建一座氣派的新機場。然後我就離開了秩序井然的世界,上了一條幾乎能把人顛散架的公路。從孟買到了那格浦爾,我發現人們對生命已經沒那麼重視了,從那格浦爾到尤裏德的路上,這種感覺進一步加深。不遵守交通規則,橫行霸道的現象越來越嚴重,頗有敢死隊的精神。司機們在公路中間開車,即使根本不想超車,確實需要超車時,他們會猛地向右一拐然後猛地向左一拐,和迎麵而來的車輛簡直要迎頭相撞。1%的死亡率在這些路段成了一個可接受的風險水平,是死是活全憑上天安排,而不是司機的技術。

城市被甩在身後,遼闊的平原展現在眼前。遠處層巒起伏的山岩下,一個個鐵皮瓦屋頂映入眼簾。騎自行車的男人們載著一捆捆的樹枝和整麻袋的農產品走在上山路上,他們時而拐到左邊,時而繞到右邊,起伏的山路對於他們細長纖弱的腿來說太過艱難,比城裏人付出的勞動更多但效率卻要低下。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蕪幹裂,呼喚大雨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大更急切。

尤裏德規模比村子大,比一般城鎮小,還處於從農村到城市的過渡中。它剛開始是一個市場,為周圍大片農田上的居民供應商品。這裏還保留著農村生活的一些特征,隻是換成了陌生的混凝土街道。尤裏德市中心至今還可以養牛,道路兩邊是一堆堆的糞肥和幹草,而道路日複一日被往來的公共汽車軋得更加平坦。附近村子裏的農民紮著白色頭巾,高高地坐在拖拉機上,突突突地開到鎮上買東西、辦雜事。事實上,在來客看來,尤裏德這彈丸之地讓人心裏不踏實,沒準兒哪一天就會消失。走在它的主幹道上,拐進一條邊巷,走三個街區,沒看到任何警示標誌,城市一下子消失在身後,你已經置身於漫無邊際的農田中。尤裏德就這樣出現和消失,這是文明的閃現。

集市上的商品琳琅滿目,在火熱的太陽下,賣東西的人懶懶地站在他們裝貨物的推車旁邊,叫賣印度教祈禱視頻、花邊內褲或冒牌的廉價電子產品。可是沒幾個人買。一排水果攤對麵,7個鞋匠懶懶地蹲著,也沒有鞋子可補。其中似乎沒有一個人想過要到別處去蹲著,離開6個競爭對手。不遠處一個出租車站旁,司機戴著假雷朋太陽鏡,挺著啤酒肚四處瞎逛,抽著煙,非要等到7個座位的車子塞下十幾個大汗淋漓的人才肯開往下一個城鎮。這裏沒有緊迫感,如果要花一個小時來掙錢,那就得花一小時來等待,而尤裏德早已習慣了等待。

但是不僅在尤裏德,在整個印度都能看到一些不安分的新跡象,一種打破命運的新熱望,追求與父輩不同的職業,臨終時和出生時不一樣的境遇。從滿城貼著的宣傳廣告中可見一斑。這些廣告都是宣傳不知名的“研究所”、“學院”和“學校”的,這些地方教授年輕人實用的技能,大部分是軟件編程和英語口語。廣告承諾隻要花幾千盧比,就可以掌握一門技術,離開家鄉在外麵找到一份工作。在一份手機推銷海報上,一個喜氣洋洋的飛行員正拿著手機聊天,上演那個最老套的小城鎮對外麵世界幻想的戲碼。另一則廣告上一個白人模特正推銷龐氏的一款美白化妝品,就好像在跟那些容易輕信的人說:“你會富有,事業有成,而且皮膚也更白。”

我去尤裏德是為了采寫一個暴亂。幾個月前,全印度幾百萬農村居民默不作聲地忍受了幾年的停電現象忽然在這裏引發了暴力反抗,無法平息憤怒的人群將警車和政府大樓燒得隻剩骨架。我在鎮上和很多人聊了,發現了這麼一個理論:這是一個偏僻的小鎮,塵土飛揚、平淡無奇並且死氣沉沉,但它也開始有夢想了,鎮上的人反複說,是因為衛星電視,因為出去闖蕩的表兄弟們說了在呼叫中心工作、交女朋友和外麵城裏自由自在的故事。一旦尤裏德有了野心和抱負,以前能忍受的停電現象現在就無法忍受了。

“電對於抱負是必不可少的,”那天一個名叫拉文德拉的精力旺盛的年輕人跟我說,“因為有電我才能寫作業,如果我是個舞蹈演員,有電我才能聽音樂,有電我才能聽傑出演講家的磁帶,有電我才能上網。可是沒有電我什麼都做不了,所以人們憤怒了。他們有更大的前程,但是停電正成為他們這條路上的一個障礙。”

在那天以前,我對於印度變化的主要衡量標準還停留在物質層麵。大城市的外表在變化,迅速而劇烈;小城鎮緩慢前進,也許有了一家新商場或呼叫中心;鄉村則幾乎沒有變化。這種看待印度的方式將混亂的局麵理清,新印度的很多編年史家都是按照這個思路敘事的。我那天在尤裏德發現的情況是,物質世界沒必要改變多少,革命也照樣會爆發。革命可以是一個簡單的看法,就好像拉文德拉的朋友阿貝聽說孟買從不停電時表達的那個觀點一樣。“為什麼?”他坐在自家狹小的體育用品店裏衝口說道,“孟買人就是人,我們這裏的人就是動物嗎?”

像尤裏德這樣的地方幾乎沒什麼發展,但是其他地方的發展製造的渴望卻蔓延到了這裏。我仍記得我從拉文德拉那裏得到這個看法的準確時刻。當時我們坐在一家專營當地辣菜的小餐館裏。桌子上稀稀拉拉地放著幾隻盤子,裏麵的雞肉和羊肉少得可憐,剛能蓋過盤底的1/4。拉文德拉和阿貝正跟我說著尤裏德正在改變的一些細節,他們舉了幾個例子:年輕人在網上找老婆,農民的兒子不再種地而是到附近鎮上的銀行工作,年輕女孩去上時裝學校,很多學生報名上英語培訓班。但是吸引我的不是這些,而是當地的一個選秀活動。

“我在電視上看過法國時尚電視台(FashionTV),在大城市看過印度小姐選美比賽,”拉文德拉說,“所以我想,為什麼我們不能舉辦那種比賽呢?”於是幾個月前他組織了“第一屆尤裏德先生和尤裏德小姐風采大賽”,這次比賽似乎一半注重外表,一半注重印度小城鎮的新時尚——溝通技巧。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說的話。尤裏德沒有火車站,沒有購物中心,但卻有過選秀活動?他看出了我困惑、愉快的表情。“我們給他們戴上桂冠,”他想消除我的疑惑,“是塑料的,但也很漂亮。”

小鎮和那個桂冠的樣子在我心中縈繞不去。幾個月後,我偶然打電話給拉文德拉問起此事。湊巧的是,那天剛好是“第二屆尤裏德先生和尤裏德小姐風采大賽”開幕的日子,他正為此瘋狂地籌備著。他有些異想天開地邀請我當天晚上去找他們。我放下電話立刻決定收拾行李乘車趕往機場,在出租車上打電話訂了機票。那時候我還沒意識到我將從拉文德拉身上,而不是參賽者身上,更加深入地了解新的抱負和新的不耐煩,以及越來越多的仆人想變成主人的熱望。

“尤裏德先生和尤裏德小姐風采大賽”的22名參賽者緊張不安地坐在體育館前麵的白色塑料椅子上。8個女孩經過了精心打扮,就像要舉行自己的婚禮那麼隆重,頭發中間分縫的地方戴著金首飾,脖子上掛著粗大的項鏈,身披綴滿亮片的粉色、綠色、橘黃色紗麗,上麵用別針別著參賽選手的白色號碼牌。男人們從寶萊塢的警匪片中找到了靈感,鬆鬆的荷葉領低垂在不合體的西裝的翻領上。他們的腰帶是印度下層人士的腰帶,對他們纖瘦的腰來說太長了,長出的那一段能繞過整個後腰,兩條腰帶的皮子足夠三個人用。

活動首先是才藝比賽。有些參賽者唱歌,他們多數是地方高校裏的工程師;有些跳舞;還有人講笑話。每個人似乎都在模仿電視裏的東西,這是他們通往世界的主要門戶。撅嘴是從法國時尚電視台學來的,擺胸是模仿衛視音樂台(ChannelV),笑話則參照印度星空衛視(STAROne)的印度笑星挑戰賽。接下來是問答環節。參賽者輪流走到台前,麵對由當地保守的老人組成的小組,老人們好像下定決心要用老問題來限製那些撅嘴、擺胸的扭捏作態。一名參賽者向觀眾保證就算自己贏得比賽,婚後仍會盡職盡責地做飯。另一名參賽者決心用英語回答問題,卻被拷問是否會說當地的方言馬拉地語。下麵是其他的反應:

2號女選手是一名電氣工程師,她說:“我的人生目標是做一名新聞播音員。”

4號女選手的愛好是裝飾自己的房間和交朋友。

1號男選手說:“我信奉達爾文適者生存法則,機會總是屬於適應能力最強的人,所以我來參加這次比賽。”

3號男選手宣布:“我的目標是成為父母理想的兒子,並且做一名優秀的工程師。”

14號男選手有些疑惑地告訴評委:“我最喜歡希特勒的書。我是希特勒的狂熱粉絲。”(後來我向拉文德拉問起這件事,他聳了聳肩,對當地的教育質量頗有微詞:“事實上,我們並不是很了解希特勒。”)

然後是走秀環節,其中一個節目是男人和女人(可能不允許和異性吃午飯)昂首闊步地從一個斜坡上走下來。這之後就到了給獲勝者加冕的時刻了。評委們走到舞台上來,同時小聲嘀咕著他們的最終人選。(我被指定為活動的“主嘉賓”,一個外地的嘉賓,需要我用英語簡短地發言,而台下大部分觀眾都不懂英語,所以此刻我也到了台上。)參賽者們一個個輪流上台感謝我們,他們用手觸摸我們的腳。兩名獲勝者揭曉,頒發給他們獎金和獎品,是600盧比和一個金色的頭飾。“尤裏德先生”也戴著一個頭飾。舞台上麵寫著比賽名字的兩條橫幅被拆下來,成了披在獲勝者身上的綬帶。

那天晚上我看著拉文德拉,他穿著一件清新的白紫相間的襯衫,打著一條黑色的領帶,領帶上裝飾著另外一個家族的飾章,我意識到他把自己打造成了尤裏德的逃離大使:鼓舞人心的演說者,傳播抱負和誌向的興奮布道者。他創辦了“尤裏德先生和尤裏德小姐風采大賽”,不是給尤裏德帶來了一個新觀點,而是讓一個已經存在的觀點有了一個表達的渠道。他理解年輕人熱切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而他建立了一個個人帝國,讓他們有了離開的方式。

每個人都認識拉文德拉。人們無論長幼,都稱他為“先生”。後來,他騎摩托車載著我四處看看,好多次不顧我們的生命安全抬起雙手朝街上認識的人合十打招呼。去那格浦爾、浦那或孟買,你必須征詢他的意見,在他的英語學校學英語,在他的輪滑學校學輪滑,進入他的人際關係網,參加他的選秀活動,學他的樣子穿衣服、想問題和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