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燭光昏黃。內城無人再作抵抗,便連炮聲也消匿了下去。大殿內外皆是靜靜的,細聽,可以聽到殿外房簷滴水的輕響。這寂靜令白日間那懾人的記憶漸漸虛幻起來,但一回過神,卻又好似是山崩海嘯之前那片刻不自然的安寧,教人又不由得從心底某處,升騰起難以抹消的恐懼。
伺候的宮人們都被打發下去了,空蕩蕩的大殿中,隻餘崇禎夕照二人。崇禎兀自危襟正坐,酒方上桌,便自斟自飲起來。轉眼之間,已是三杯下肚。
“皇上,這樣喝酒,要傷身的。”見崇禎又要提壺斟酒,同席而坐的夕照忙伸手攔住。
“無妨。”崇禎不著痕跡地避過夕照的手,淡淡一笑,“隻是本要與你一醉方休,確是不可自己獨飲。來,你也滿上。”說著,便將二人的酒杯斟滿,“這杯酒,多謝你這十四年來的陪伴。”
“十四年……”突然聽到這個陌生的時間,夕照微微有些發愣,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是啊。”崇禎也不等夕照回應,一仰頭,先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在乾清宮西偶遇你吟詞,半夜將罰跪暈倒的你帶到殿中,又將你調入都知監做事,那些都是三年時的事。光陰荏苒啊,今年已是登基以來的第十七個年頭了……”崇禎幽幽說著,似是感慨。十四年,果然已是十四年過去了。那時的自己尚還青澀無知,與周喜也尚還親密,梁頤梁公公尚未過世,皇上的兩鬢也尚未花白,十四年前,一切都還是那最簡單,最純粹的模樣。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無所知覺的邁上了通向今日這片絕境的道路,又或者說,是否從最初的那時開始,本就沒有其他的路可行……夕照隻覺胸口隱隱發悶,便也將杯中酒一口飲下,感受著那濃烈的滋味刺激著自己的喉舌,又從心房旁邊滑過,隻留下一片熱辣的燒灼。
“皇上何言謝。”
夕照收回心思,強忍下口中的辛辣,直看著崇禎。“皇上如此厚愛,不知是德秀幾生幾世修來的福分,能與皇上主仆一場,德秀早已是不枉此生了,又怎能當得皇上這個謝字。”
“主仆一場嗎……”崇禎輕呼了口氣,雙眼不知聚焦何處,開口輕且緩,卻又是字字清晰宛如金石之聲。“朕這一輩子,身邊皆是臣子奴仆,多如牛毛,數不勝數,但唯有你,我不願如此看待。”崇禎轉過頭,目光好似星辰,點點落在夕照的麵龐上,“因為你是我唯一可看做是朋友的人。”
“皇上……”夕照肩膀陡然一震,渾身的皮肉登時寸寸收緊,一瞬之間,驀然回想起那早已塵封在記憶中的,梁公公的囑托——
常言高處不勝寒,皇上坐得這一國之中最高位,其冷寂,可想而知。今後你要好生照顧皇上,莫要讓皇上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梁公公的托付,自己算是做到了嗎?
也許真的因為自己,皇上的身邊或多或少,暖了些嗎?
……而在皇上的心中,自己竟也可以是唯一特別的嗎……
夕照隻覺胸口輕顫著,兩滴眼淚順勢劈啪落下。
“有皇上這句話,德秀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飴。”
崇禎看著夕照動容的模樣,笑意漸濃,但笑著笑著,眼中卻泛起了一層黯淡的悲色。
“與我共赴黃泉,你可真的甘願?”
“事到如今,皇上如何還不信。”夕照穩下情緒,將眼淚拭去,撐開一抹笑容,“德秀在這世上已是了無牽掛,皇上若去,德秀獨活世上,也再無意義。”
“無牽無掛嗎……”崇禎撚著空酒杯,喃喃念著,若有所思。
又是幾杯囫圇下肚,忽聽殿外一陣悉悉索索。隻見一娉婷女子跨過門檻,纖步而入。夕照強撐著醉意,定睛看去,這女子不正是許久未見的碧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