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下篇·帝國傾 第一百零七章 生死一醉(2 / 2)

“皇上何出此言!”夕照心亂成麻,話語越說越是急促,“明明是德秀!明明是德秀硬要留在這裏的!若離開了皇上,德秀便什麼都沒了,那活著和死了,還有什麼分別!”夕照的話聽在耳中,崇禎隻是不斷地搖頭,但夕照腦袋嗡嗡作響,長久以來隱藏在心底的衝動就勢層層翻湧起來,終於將那道早已脆弱不堪的理智撐破。隻見他將罪己詔丟去一邊,雙膝一彎,砰然跪地,兩手死死抓住了崇禎的衣襟,再顧不得尊卑之禮,壓抑許久的言語就這麼一吐而盡:

“隻要皇上不走,我便不走,若要走,皇上與我一起走!我們一起去做山野農夫,一起再去保定夜市,一起品那今朝醉,一起再賞秋葉落日,德秀願侍奉皇上一生一世,皇上便拋了這江山,拋了這姓氏,拋了一切,隨德秀一同走罷!”

說出口了,終是說出口了,盡管皇上的答案,夕照早已心知肚明。眼淚滴滴答答滾落下地,視線模糊間,夕照隱約看到崇禎眼中的悲涼,也一絲一絲地深濃起來。

“別說傻話了,你應該懂的。”

言語間夾雜著哽咽,一滴眼淚宛若暗淡的流星,悄悄滑過了崇禎瘦削的臉頰。懂,眼前的境遇,皇上的心誌,一切的一切,夕照都懂。可即便是懂,又怎能甘心;可就算不甘心,又怎奈何。夕照依然緊攥著崇禎的衣襟,滿腹話語,卻再無從說起,隻餘斷斷續續,沉默的抽泣。崇禎緩緩籲了口氣,再開口,已然平定下了心緒:

“方才所說,皆是朕長久以來的思量。你不必勸朕離開,也切莫強留此處。如今外城已陷,你若再不走,怕是就再也走不得了。今後你要好生活著,替朕看看這個天下,究竟,究竟,要如何才能國泰民安,河清海晏。再替朕品酒賞秋,過一遭那閑雲野鶴的日子,也算是替朕了卻了這場心願罷。”

“皇上的心願,德秀如何替得了。”夕照用力搖著頭,話語無比堅定,“德秀早已下定決心跟著皇上,天上地下,誓死相隨,皇上若留,德秀絕不會獨自逃命。皇上的任何吩咐,德秀必然全無二話,唯獨這一件,恕德秀斷不能從!”

“你……!”崇禎眉頭一緊,心中生生竄起幾分急躁,隻見他用力撥下夕照抓著衣襟的手,拂袖起身,隻留給夕照一襲背影,話語也冷硬了下來。“朕心意已決,你若不走,朕便再不見你。”

夕照看著崇禎決絕的背影,心一橫,牙一咬,也霍地站起身來,鏘啷一聲抽出置於窗邊的寶劍。崇禎聞聲回頭,隻覺明晃晃一道白光閃過,夕照已將寶劍架在了脖子上。

“德秀亦是心意已決,皇上若要拋下德秀獨自赴死,那德秀便就此先走一步,黃泉路上,奈何橋前,再與皇上相聚!”

“你……”崇禎心中猛地一揪。夕照這般意外而激烈反應,教他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也不知該轉而好言相勸,還是該繼續冷言相逼。二人就這樣兩相僵持著,平日裏皆是謙和溫潤的男子,此時此刻,竟是一個比一個堅決,一個比一個剛硬。不知過了多久,崇禎這廂總算先軟下了眉目,重新背過身去,幽幽一歎,開口話語間透著三分無奈,七分淒涼:

“我這一世,終是不得自由的,可你如此這般,又是何必。”

夕照見狀,也便緩緩垂下了寶劍。十幾年了。記憶中的絲絲縷縷,片片段段,彙聚成千情萬緒在胸口烈烈燃燒著,而待到話語吐出唇畔的刹那卻忽然盡皆靜默下來,隻留下了一句情真意切,字重聲沉:

“若是就此離開皇上,德秀這一生,也再沒有自由可尋。”

崇禎背影微微一顫,雙眼在夕照的目光之外,再度湧起了些些淚意。“罷、罷。”良久,崇禎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今夜過後,不知還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夕陽,你既願陪朕到底,今夜便與朕一醉方休罷。”

“可是皇上……”夕照眼睛一亮,卻又麵露些許難色,“您知道的,德秀……”

“怎麼,這才一會工夫,剛才說的必無二話,就成了虛言?”崇禎半轉過頭說道,言語中卻並無責備,甚至不帶有半點情緒。

“不敢……”夕照欠下身道。是啊,事到如今,還在推辭什麼。哪怕麵前是刀山火海,也早已是毅然決然,如今不過是一醉,又能如何。

“皇上稍待,德秀這就去吩咐準備酒菜。”

待到酒菜擺上桌,已是天光暗淡。據王承恩的回報,此時的李自成已然不費吹灰之力便控製了內城——曾信誓旦旦巷戰迎敵的兵部尚書張縉彥帶頭打開了城門,投降了闖軍。闖軍長驅直入,官軍則紛紛倒戈棄甲,如鳥獸散。

下了一日的小雨終於停了。內城終是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