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棟認為,十三行行商與英國東印度公司交易的茶葉、毛料等大宗貨物,風險不大,獲利很高,他們的日常開銷、炫耀性消費及捐納官銜的支出,也並非如外界印象中那般巨大,之所以艱難度日,官府巧立名目的沉重盤剝固然是一大因素,行商自身資本規模太小,而又貪求從事多種商品貿易,才是周轉不靈、負債度日的本源。
行商鋌而走險,實屬迫不得已。他們籌備開業,申領執照時,已被各級官員盤剝一道,一般要花2萬到6萬兩銀子不等,開業以後,繳納給政府的關稅、捐輸,替破產行商分攤償還的“夷債”,維持運營設施和家族生計的費用,官吏繼續榨取的款項,以及真正的貨物周轉所需(如訂金等),無不一一用現銀支付,而貿易所得利潤,往往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到賬。這讓大多數本錢有限的行商一開始就陷入負債經營的窘境。他們不能不采取多元化經營策略,利用有限資金高速周轉,搶購棉花、胡椒、檀香木、人參等進口商品,再轉手出售,極端情況下甚至不惜喊出高價,買空賣空,以挪新掩舊。
同時,他們還以市場上借高利貸(利率有時高達40%),或者利用行商可代繳海關關稅之便,以折扣價向中外商人預支現金(其代價就是多付20%-30%的稅金)等手段,幫助自己渡過資金危機。凡此種種,無異飲鴆止渴,令大部分行商最終落得慘淡收場。
人去“行”空
鹹豐六年(1856年)十一月十七日深夜,十三行地區又發生一場大火。與34年前那次失火釀成的災難不一樣,這一回是痛恨英法聯軍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廣州民眾,在十三行被英軍占領後,趁著夜色縱火焚燒英法美等國商館。到第二天黃昏,整個地區除一棟房屋幸存外,全部化為灰燼。不可一世的英軍也被迫撤回到停泊在珠江江麵的軍艦上,而十三行商館自此結束了它的曲折曆史。
其實,早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簽訂的中英《南京條約》內,已明確要求開放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口通商,廢除廣州實行的行商製度,廣東十三行獨攬對外貿易的百餘年時光,至此戛然而止。
第二年夏天,廣州成為五口通商中最先開放的口岸。不久,中英簽訂《虎門條約》和《五口通商章程》,英方取得在華治外法權、租地建房永久居留等特權,廣州民眾為發泄受洋人欺淩的不滿,已憤怒地焚燒過一次十三行的外國商館。
同年,即1843年,在十三行行商中主理行務最久、地位最高、財力最為雄厚的怡和行行主伍秉鑒,以74歲高齡去世,為曾經輝煌的十三行畫上了一個無言的句號。
“十三行”尋蹤
中華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年僅24歲的中山大學文史學研究所編輯員梁嘉彬,寫成二十餘萬字的書稿《廣東十三行考》。3年後,這本著作經增補修訂後出版,迅即成為學界公認的十三行研究奠基之作,整整80年過去,相關主題研究之深度與水準,仍難有出其右者。
原籍廣東番禺的梁嘉彬,家世極不尋常。他的太高祖梁經國、伯高祖梁綸樞,在清朝嘉慶道光年間(1796-1850)先後為十三行之天寶行行商(商名“經官”)。高祖以下,進士輩出,曆任中央及地方高官,可謂粵中名族。其舉人出身、在京為官的祖父,更曾結交康有為,參與“公車上書”。
梁嘉彬與其胞兄梁方仲,早年受“五四”精神影響,北上求學,先後由南開中學考入清華大學。兄長梁方仲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研究院,獲經濟學碩士學位,後任嶺南大學經濟係主任、中山大學曆史係教授,畢生專攻中國經濟史。梁嘉彬則於1932年自清華大學曆史係畢業,並在知名近代史家蔣廷黻指導下,發表《廣東十三行考》專題論文。之後受聘於中山大學,在粵中及港澳遍訪行商後人,搜尋各商家傳、族譜,在1934年東渡日本考入東京帝國大學前夕,將論文擴寫成書。
據梁嘉彬考證,盡管太高祖梁經國從商事跡見於家人的記述,但在正式留存的他及其子孫的“家傳”中,與外商交易事,或隻字不提,或被後人刪削無遺。又如勢力宏大如怡和行伍秉鑒,身後未及百年,其後人竟不詳其事,連怡和行何年創辦也不知道了。再如與潘同文、伍怡和並稱行商佼佼者的盧廣利,後裔返回廣東新會原籍,難以查訪,而《新會縣誌》未見為這一大商人寫下片言隻語。梁嘉彬不禁感歎,中國輕商風習之牢固,由此可見。
行商後人諱言往事,或與先輩營商多下場不佳有關。如曾任商總的逢源行(又名萬和行)蔡世文(商號“文官”),經營凡30年,嘉慶元年(1796年)突然自殺,震動一時,商行亦麵臨破產。與蔡氏交情甚好的廣利行盧觀恒助其清償債務,反受拖累,導致自身也欠債欠餉,信用漸失。加上十三行商館故址遭大火焚毀,前塵往事更加難覓蹤跡。梁嘉彬每每要參照外國學者的著作,如曾長期在清廷海關稅務司任職的美國人馬士(H.B.Morse,1855-1934)根據海內外檔案資料編寫的《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等,才將幾近湮沒的行商事跡,一一查證複原。
抗戰爆發後,梁嘉彬放棄在日學業,毅然返國。20世紀40年代後期赴台灣繼續教學研究工作,始終關注探索十三行課題,直至1995年病逝於台北。臨終前,他致信內地晚輩同行,稱“倘無貪汙與腐敗,堅信二十一世紀必為中華民族強盛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