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 洪沾(1)(2 / 2)

那幾個內侍麵麵相覷了一陣,終是不發一言的走了。過了大概一個時辰,又有一群人進來,為首的一人服色與其他人顯然不同,他神色有幾分不屑,目光在我們身上巡視了一陣,最終盯住我問:“說不吃東西的就是你?”

我看著他,卻固執地不發一言。旁邊的人卻已諂媚地道:“回總管,就是這小姑娘了,奴才們查過,是洪大人的侄女,叫做洪沾的。”那被稱做總管的點了點頭,吩咐左右:“把她帶走。”嬸母大驚,便要撲過來,她聲音銳利地叫道:“你們要幹什麼?”卻早有內侍架住了她,那總管淡淡地說:“夫人稍安勿躁的好,莫連累了公子小姐們。”

我被那些人帶著走了很久,抑製不住的恐懼讓我手足冰冷。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直麵死亡,可我居然隻是害怕自己會做出不適的舉動,在死亡之前給世人留下軟弱的笑柄。在我年幼得甚至不知道死亡真正的含義之時,卻已經明白賣國變節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

他們將我帶到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在那裏我見到了一個神色冷漠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的九爪龍袍讓我明白了他的身份。

愛新覺羅皇太極,這個名字我在大明便聽到過很多次,他們說他是赤發紅毛的異族,殺人如麻的惡魔。可我此時見到的滿洲皇帝,麵目卻與漢人無異,他是個俊朗的男子,眉宇間並沒有隆重的殺戮,甚至有些淡淡的倦意。

而我的叔父,麵色蒼白的站在一旁,雙眼下濃重的黑影泄露出他的疲憊。但重要的是他,安然無恙,穿著滿洲朝臣的衣服。我看著他佝僂的身影,連日裏壓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哭著問他:“叔父,你知道麼,皇上以為你死了,親手為您寫下祭文,還在家鄉為您修建宗祠,可是您怎麼能,怎麼能……”

大殿中寂靜無聲,隻有我的哭聲,和那反反複複的‘怎麼能’。叔父沒有回答我,他甚至不敢看我,隻有他愈發灰敗的臉色昭示了他的痛苦。主座上的滿洲皇帝隻是沉默地看著我們,隔了良久才開口道:“我的阿瑪因為寧遠之戰而死,朕如今拿下寧遠,阿瑪的不少舊將提議朕血洗寧遠,告慰先帝在天之靈。”

我止住哭泣,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個能用如此平靜的語調說出要血洗一座城池的男子,眼裏從驚訝到憤恨。也許一個六歲孩子的怒氣太過微薄,他看著憤怒的我竟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這事兒已經拖了好些日子,朕也該做個決斷了。這樣,你若肯乖乖的吃飯,朕便放過寧遠的百姓可好?”

我簡直不知該作何反應,一城百姓的生死,他竟如此輕描淡寫的視作兒戲。禦座上的皇帝卻又緩緩開口:“小姑娘,你說寧遠的百姓是寧願去死呢,還是寧願活著罵你和你叔叔?當然,其實,你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來行事,反正寧遠的那些人你根本不認得。”

我看著麵前的男人倏然驚住,我居然發現,他是真的在等我去決定寧遠城的命運。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在發抖,我到此時方知,原來世間不是有了赴死的勇氣,便可無所畏懼。

突然有人過來抱住了我,我看見叔父的臉,不過半年未見,他竟像是老了十歲。他尚在人生中最黃金的歲月,此時那英挺的五官卻是一片風霜。他摟住我,音色中已是一片黯啞:“陛下,她還隻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啊…..”

皇太極端起案幾上的糕點走到我的身邊:“就是因為她什麼都不懂,我才要她選。”我望著這個身穿龍袍的人,很久之後,機械似的拿起糕點塞進口中。

此後漫長的歲月裏,我一直都在問自己,我當時為什麼會做那樣的抉擇,卻始終沒有很明白。福臨說我仁心濟世,才有此選。我卻一直覺得並非如此,隻是當時那些許多許多人可能會因我而死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包括我可能會遺臭萬年的痛苦。

皇太極看我吃下糕點,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對叔父道:“你這個侄女倒有幾分意思。”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片刻後又問:“聽說這小姑娘在中原頗有些才名?”

叔父愣了愣,答道:“沾兒的父親是飽讀詩書的大儒,自幼的言傳身教,沾兒在詩書上也確實有天分。”

皇太極點了點頭:“莊妃的九阿哥與沾兒年齡相近,也極喜歡漢學,朕意留她在宮中與九阿哥做個伴,彥演意下如何?”

當然,最後一問隻是帝王虛泛的禮節,容不得任何人的拒絕。

當我的國家上至文武下至百姓還以為那個叫愛新覺羅皇太極的男人是個青麵獠牙的怪物時,這個男人對我們的了解卻已甚於我們本身。也許,這一仗,在開始之前結局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