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 洪沾(1)(1 / 2)

我的父親是大明名滿天下的大儒洪啟胤,他極喜歡王勃的詩句“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因而為我取名洪沾。

父親在中舉之前,家境貧寒,因而妻子也不過是普通的鄉紳之女而已。可想而知,他與我不通文才的母親最後也隻剩下了相敬如賓。父親是風流的才子,身邊從不缺紅袖添香的美人,但可喜,他也是最正統的孔孟弟子,對嫡庶之分尤為看重,因此無論如何,他對母親始終尊重,對我這個唯一的嫡女也一向優厚。

我年幼時的願望很簡單,無非是希望父親多喜歡我一點,多來母親這裏坐坐。父親喜歡會讀書的孩子,我便在認字上十分用心,也總是借故去他的書房請教問題。功夫不負有心人,父親每每對我的課業讚賞有加,鄉中也人盡皆知,洪家有個叫洪沾的小神童,三歲上便能將千字文倒背如流。

我五歲之時,父親接到朝廷的調令,出任雲南知府。雲南地處偏遠,各族雜居,父親的任期也未有定數,幾經思量之後,父親決定不將我帶到任上,而是把我托付給我的族叔洪承疇撫養。

洪承疇是父親的族弟,年少之時因家貧輟學,常在父親的書館之外流連不去,父親欣賞他的才華,便免了他的學費,讓他入館中讀書。他敏而好學,經史策論舉一反三,父親曾讚他‘家駒千裏,國石萬鈞’。後來洪承疇出仕,果真不負父親所望,年紀輕輕便官拜薊遼總督,是洪氏一族此輩中的佼佼者。

母親隻我這一個女兒,自然舍不得與我兩地分隔,便帶著我去向父親陳情。父親板著臉道:“沾兒是我親女,難道我能害她不成?雲南蠻荒之地,在那裏長大的女子,京中會有哪個名門望族想要與之結親。更何況彥演的母親傅氏知書識禮,賢德之名遠揚,沾兒跟在她身邊哪有不好的道理。父母愛其深則為之計長遠,你莫要愚魯害了女兒終身!”父親當然是為了我好,隻是我長大之後常在想,若是當時跟著父母去了雲南,我的一生也許會如尋常的漢族閨秀一般,嫁人生子,不會有將來那麼多的憂傷與甜蜜。

叔父感念父親對他的恩德,常說沒有父親,恐怕自己一生都沒有機會讀書,更遑論出仕封官,光耀門楣,因此他對我極好。不僅我的吃穿用度超過了他的親生孩子,他還允許我跟著哥哥們一同在族學中讀書。

此時關外的清國已日趨強大,與朝廷的戰爭一觸即發,然而,我也並未太過在意,畢竟這些對於一個六歲的女孩兒來說太過遙遠。直到崇禎十五年的鬆山之戰,這場奠定了清國入主中原的戰爭,將許多人的人生生生劈成了兩半,包括我的。

明軍十三萬人馬在鬆山慘敗,生為總督的叔父下落不明。自古以來,沙場慘烈,馬革裹屍之人又有幾何,大多男兒無非隻是天地為廬,青山為墓。因此那樣的情況下,所有人都以為叔父已經死了。明皇已下旨為叔父修建宗祠,嬸母亦是哭暈過去了好幾次,我也發願以父喪之禮為叔父守孝三年。

然而命運卻跟所有人開了個大玩笑,有一夜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被劫持了,同時被劫持的還有嬸母與叔叔的孩子們。我們被關在日夜行馳的馬車之中,每日的三餐自有人遞進來,不過來人與我們也從不做交談。我心中暗暗困惑,劫財劫命都不像,到底為著那般。

十幾日之後,馬車停了下來,我們被關進了一間黑屋,依舊無人理會。但這次持續的時間卻不長久,不過兩日之後,便來了幾個衣飾與漢服迥異的人,將我們接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為首的一人向嬸母行禮,一口漢話雖則流利,到底掩不住幾分怪異生硬:“請夫人與各位公子小姐先適休息,洪大人尚在宮中飲宴,想來不久便能與各位團聚。”

聽到這裏,我隻覺腦中轟隆一下,哪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裏是盛京,擄來我們的人是人人唾罵的滿洲韃子,而我敬之如父的叔叔,明朝的大英雄,恐怕已經……

我看著嬸嬸,她麵色蒼白,一言不發,身體卻在不可控製的顫抖。我過去扶住她,那些滿人看我們的樣子,隻是笑笑,並未多言,便行禮退下了。那天晚上,我們聚在一起,誰都沒睡,我們都在等,等叔父回來向我們解釋這一切,也許他會告訴我們這一切隻是那些滿人的詭計,他依舊是我們最崇敬的大英雄。

隻是直到旭日東升,我們依舊沒能等來叔父,隻等到了送來飯菜的內侍。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晚叔父也在這個院落之中,隻是他跨不過這道門,不知道如何向自己的妻兒解釋那一切的一切。這種叛國叛君的負罪感,如同最令人窒息的流沙,困住了他的餘生,還有我的……

年幼的我看著滿桌的飯菜,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怒氣,我打碎了所有的盤子,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向那些內侍吼道:“我寧願死,也不要吃滿洲人的東西!”嬸母看著我,眼中是再也止不住的淚水,她說了來到盛京後的第一句話:“沾兒乖,我們不吃這些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