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17年
9月2日康熙五十六年農曆七月八日晴
小寶和郎世寧,以及我,都在四爺的注視下,戰戰兢兢。
明明是帶他兒子去看日出,在半路上被他截住,倒好象是拐賣兒童,被警察捉了個正著似的。
我想,小偷看見警察製服肯定就像我看見四爺的冷臉這樣忐忑不安,哪怕最高處罰不過是交點罰金,而我大不了被四爺訓斥一頓,可心裏就是怕得不行,就跟要上斷頭台一樣。
我們三個已經下了馬,四爺還高高端坐在馬上,眯著眼睛看著我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辨不清楚,可我能想象,那薄削的眼角就像一把尖刀,淩遲著我們的精神,眼神專注而複雜,似有責備,似有嘲諷,似有不恥,似有殺機……總之,越看越忐忑,不能找到一絲安慰。
他一直就是這樣。笑也罷,怒也罷,哪怕就是隨意那麼一瞟你,那眼神都是無比複雜的,讓人忍不住忐忑不安,讓人好奇地抓心撓肝:我剛才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讓他用這種眼神看我?他到底在想什麼啊!
小寶躲在我身後,緊緊攥著我的褲子,有那麼一刹那,我分神想了想,他要把我褲子拽掉了可怎麼辦,我的腰帶係得鬆鬆垮垮的,可當郎世寧也朝我靠過來的時候,我忽然覺悟,我是他們的靠□□
於是我挺了挺腰,主動坦白道:“四爺,我和郎世寧帶小寶去草原看日出。”
四爺此時的表情很官方,冷硬而倨傲,我在理藩院著實沒少見。
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英國公使安德烈來華的時候,四爺接待,我翻譯。前一刻,他還與我談笑風生,下一刻,安德烈走了過來朝他行禮,那表情立刻變得無比官方正式,整個過程沒給安德烈一個笑臉!
後來我發現,他對大多數人都是一副嚴肅而刻板的表情,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他雍王爺決不是個嬉皮笑臉地人,任何人在他麵前都得恪盡職守,安分守己!我還發現,他對田間的老農和市井的小販非常和藹可親,一有機會交談,就很把自己當成他們中的一份子,跟著他們罵地主罵得很起勁。由此可見,四爺是個典型的大眾主義者。
而我,與他恰恰相反,是個精英主義者。
我不是蔑視大眾,隻是單純更喜歡同精英相處,譬如理藩院的同事們,這樣比較有共同語言。
嗯,扯遠了。
我說完之後,四爺淡淡地嗯了一聲,看了眼小寶,小寶顫了顫,怯懦地叫了聲阿瑪,四爺並不應,小寶又拉了拉我的衣服,不安地看著我,貓一樣喚了聲安緹,叫得我心軟,膽子也大起來。
兩年多前獅子園翻修的時候,四爺提都沒提小寶,這兩年除了皇上到這裏避暑或者木蘭圍獵的時候,宣四爺隨駕,從沒聽說他往這裏跑過,小寶這個兒子他就當沒有,憑什麼這時候又開始當個寶,大半夜的不睡覺爬起來把我們堵在半路上啊!
看了看東方天幕漸薄,太陽的光輝似乎馬上就要撐破雲層,我俯身把小寶抱起來,送上馬背,打算繼續上路。反正四爺也看見我帶他兒子走了,不算拐。
郎世寧於是問四爺有沒有興致一起去看日出。
我回身說道:“四王爺昨兒才舟車勞頓地從京城趕來,今兒想必還沒歇過乏來,不宜長途騎馬。”
我走到他馬前,仰頭望著他,他也看著我,眼睛如黑曜石一般,透亮發光。我說:“四爺,回去吧。小寶在我這兒,您放心。”
他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說了什麼,我卻聽不清,我揚聲問了句,他大聲道:“帶□□了嗎?”
我愣了愣,郎世寧也愣了,接口道:“我們不是去打獵的。”
四爺笑,是那種諷刺性的冷笑,“草原上的狼,這時候還沒回窩呢。你們去喂狼崽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