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生下來就住在熱河行宮不遠處的獅子園,身邊隻有一個嬤嬤照顧。兩年前獅子園擴建翻修,他被迫搬出來,在獅子園附近的一個農家小院裏居住,身邊還是隻有一個嬤嬤。附近沒什麼人家,也沒有人和他玩兒,照顧他的那個嬤嬤又老又醜脾氣也很差,很少跟他說話,他除了看書習字,平常隻能跑很遠的路來熱河行宮找看守的將士們玩兒。皇帝不在行宮的時候,也是不準任何人隨便進入的,所以不管天再冷,他也隻能在這奢華的行宮外麵待著而已。
六年來,他隻離開過這裏一次,就是康熙五十四年末,他跟著突然冒出來的阿瑪,去了皇城北京,還見了皇帝,不過很快他又回來,生活照舊。
我曾八卦地到處打聽他的出身,除了從李總管那裏摳出了他確實是四爺兒子這一信息之外,一無所獲。我還花重金收買李總管身邊小太監,結果第二天那小太監就不見了,嚇得我沒敢再問。
不過事到如今,猜也能猜出個大概。我看熱河行宮內雖然沒有人把他當親王之子對待,卻也沒有人敢苛責他,似乎皇帝還給了他特權,允許他自由出入行宮——當然,皇上起居之地任何人也不得隨便接近。
前前後後的線索加起來,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他是四爺的私生子。一個半明朗化的私生子。也就是說,這裏大多數人都知道他是四爺的孩子,四爺也帶他進京過(我不知道四爺帶他以何身份進宮,隻怕不是兒子),但沒有給他確切的身份,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給他取!他也無權享受一個親王之子理應享受到的物質和地位。
可他卻比同齡的弘曆,甚至是皇二十一子胤禧優秀太多,讓我甚為憤憤不平,隻恨沒有資格也沒那個膽量責備四爺!就是這麼一個不負責任的爹,小寶當初還乖巧地拉著他的衣袖,像依賴著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就這麼一個不負責任的爹,把他當草都不如,小寶還笑眯眯地對我說,我是他家的寶!
四爺去山東之前的那段日子,我怕自己克製不住鄙夷他,都繞著他走。現在我倒是想通了,四爺男丁稀薄,如果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不會秘著小寶的身份,我與其花力氣同他生氣,不如多疼疼小寶!
小寶原來的名字是他那個嬤嬤給取的,叫根兒。哎,連這個嬤嬤都拿他當草根一樣不當回事,我心酸得不行。
這麼好的孩子,被人當了六年的草已經足夠了,該有人拿他當個寶貝了,所以我給他改了名字,叫他小寶。反正四爺和皇上都不管他,他又沒有娘,當他不存在似的,所以也就沒人對此提出反對意見。
我進門見郎世寧站在太陽底下畫畫,心疼他的辛苦,就要過去給他撐傘,轉頭一看,對麵一小孩坐在高腳凳上,一動不動,給曬得小臉通紅,身上熱氣蒸騰,兩條細胳膊搭在身前微微顫抖,不是小寶又是哪個?
把我氣得張口就衝郎世寧吼道:“你怎麼拿他當模特?大熱天你不嫌熱,就不怕他中暑嗎?”
吼完也不管他,奔過去就把小寶抱了下來,小寶顫顫巍巍地攬著我的脖子,齜牙笑道:“安緹,你把郎世寧給我畫的像拿回去掛在牆上,那你回了京城,也能常常看到我了。”
我一愣,眼珠子驀地一酸,咬了咬唇才沒讓眼淚掉下來。他知道我要走,總有一天要走。哪怕這個夏天才過了一半,他就做好了心裏準備。
“秋,對不起,屋子裏的光線太暗了,所以……”郎世寧歉然地遠遠看著我,我很少在他麵前發脾氣,大概讓他怕了。
大熱天的,兩個人就為了我回京之後還能再看見小寶,在這曬太陽,我有什麼資格生氣?我抬頭看著他,剛要道歉,心中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還未成形,突然被一個聲音打斷。
一個小太監提了一個大鐵桶進來,直接對我說:“姑娘,您要的冰鎮西瓜送來了,放在哪裏?”
小寶歡喜地叫了聲冰,郎世寧也笑道:“秋,你真是太貼心了!”上去就把西瓜接了過來。
被這麼一打斷,我腦中的念頭也夭折了。哎,想把小寶帶回京城,放在慈善院裏由郎世寧代為照顧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他又不是尋常的窮人家的孩子或者孤兒!雖然爹不疼娘不在,卻哪兒都不能去,隻能被囚禁在這裏。
一時間,皇家的親情和無情令我感慨萬千。
下午六點,太陽將將開始落山,我和郎世寧騎馬把小寶送回家去,他那個又醜又凶的嬤嬤開門就衝我們大聲嚷,說的似乎是蒙古語。這兩年,在皇上的鞭策下,我的蒙語進步不小,可聽她鼻音很重,語速又快,我聽得很痛苦,郎世寧就更是一頭霧水。
小寶攀著我的脖子笑道:“安緹,我姆媽說你很美。”
我笑著戳戳他的額頭,在他耳邊細聲叮囑:“明天早晨要早早溜出來,多穿件袍子。”
我們商量好明天早起騎馬去草原看日出。
他笑眯眯點點頭,撒手進門去,那嬤嬤狠狠把門踹上了。
(安緹取得英語AUNTY的諧音,意思是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