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頁(1 / 3)

公元1717年

9月1日康熙五十六年農曆七月七日晴

天熱極了。

盛夏的太陽,火辣辣地掛在萬裏無雲的晴空,將整個大地烘烤地像火爐壁,強盛的光芒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炙熱的空氣讓人頭昏腦脹,空對著滿桌的佳肴興致缺缺,恨不能一頭紮在冰裏,睡上三個月,將這可惡的夏天熬過去,可樹上的知了卻還一刻不停地嘶吼著,擾人睡眠,讓人聽著心煩意亂,暴躁不安。

這就是去年此時的北京。那時我還在承露軒當差,把一幹皇子皇孫收拾得服服帖帖,得意非凡,可夏天一到,他們跟著皇上去了熱河避暑,我卻隻能留在太上老君煉丹爐一樣的北京城裏。

此時此刻,在距京二百餘裏的熱河行宮,天地間卻是另一番光景。

這個被群山環抱的宮殿,在鬱鬱蔥蔥的樹木遮擋下,僥幸從太陽的魔爪中逃離出來。在建築師神奇的設計下,它南麵碧草茵茵,林木茂盛,北麵臨湖,湖上洲島錯落,碧波蕩漾,將林間清風源源不斷地送進來;東北角上有片清泉,泉水清涼凜冽,清澈甘甜,能把整個夏天的燥熱都澆滅!西麵則山巒起伏,溝壑縱橫,眾多容納了滿、蒙、藏、維等民族建築精華的樓堂殿閣點綴其間,如碧玉瑰寶,賞之不暇。

我簡直不知道如何敘述對這個地方的熱愛!

這半個夏天,幾乎是我人生中過得最舒坦的夏天。可惜的是,上帝嫌我吃裏爬外,不肯為天主教真心效力,總想方設法搞破壞。

——最近皇上興起,非要教我下棋。

下棋這種事,走一步需要看十步,而我腦容量有限,記得東西多了,就不太善於做太遠的籌劃。譬如他要吃我手邊的棋子,我就一心一意地護著,結果好不容保住了一顆,旁邊卻丟了一大片!

我上大學的時候,連五子棋都從未贏過一次,起先我還不服氣,抓著人跟我對弈,結果一來二去,隻有輸沒有贏,將麵子裏子丟了個幹淨,以後對棋類活動避諱很深,哪怕從歐洲回中國這一路上寂寞難捱時,我都再也沒碰過!

其實皇上很少壓迫我做什麼。兩年前我剛去承露軒當差的時候,他見我不用毛筆,訓導說作為中國人,不能丟了這國粹,又知我與十四貝勒府上的大阿哥弘春要好,便吩咐弘春教我寫毛筆字。寫毛筆字也是個功夫活兒,很考驗人的耐性,我握筆就握得很辛苦,寫得更是不耐煩,弘春小孩心性,更沉不住氣,甩給我一本帖子叫我自己臨摹就一溜煙沒了人影,於是半年過去,某天皇上再來承露軒督學,發現我依舊用羽毛筆寫字,禦賜的狼毫筆早就幹得卷了毛,居然也沒有生氣,隻無奈地歎了口氣,從此對我放任。

之所以這次我自投羅網,乖乖跟著皇上學下棋,是因為近來國事家事諸事不順,皇上鬱積成病,我需有個借口陪他多說幾句話。

縱然動力十足,真到棋盤前,看著黑白棋子不成章法地排列,還是不由自主地抓耳撓腮,雙眼發花。

我好不容易落下一個白子,習慣性地在額頭上摸了一把,竟然一手的汗。真是怪了,這煙波致爽殿,連皇上都給過‘四周秀麗,十裏平湖,致有爽氣’的批語,明明清爽涼快,我卻汗如雨下!

劈頭扔過來一塊帕子,我抬頭拾起,皇上瞧著我,恨鐵不成鋼似的咬著牙,道:“李德全,叫人過來給秋童打扇,看她熱的跟從水裏撈起來的猴兒似的,朕都跟著熱起來了!”

“皇上,隻怕秋童不是熱的,是急的。打扇也沒用。”李總管聽著皇上叫熱,趁機捧了一杯涼茶,皇上接過來飲了一口,斜睨著我,“是麼?”

我心說,可不是怎麼的!卻忙搖頭,恬著臉道:“皇上可還記得,去夏的時候,奴才曾說過,在奴才生長的地方,盛夏的時候,我們穿得極清涼,可是大清,那樣的穿著卻是有傷風化,不合倫理,就如現在,奴才再怎麼省簡,也得裏裏外外套了三層才敢出門,如此,怎能不出汗!”

皇上道:“你這麼一提,朕想起來了,隻是畢竟年歲大了,不比你記性好。”

我和李總管免不了安慰他一番。這半年來,他大病小病沒間斷,身子一直不爽利,免不了時常悲戚感傷,就像所有老人一樣,明明懼怕著死亡,卻總做出跟死神很熟的姿態,說什麼我這身子我了解,或者你們不用安慰我,還有多少日子的活頭我比誰都清楚……弄得聽者心都要碎了,到最後他卻反過來表達出對死亡的豁達,大有‘人生自古誰無死,早死晚死都是死’的氣概,世間愛恨情仇,功名利祿不過都是過眼雲煙,沒什麼值得流連之類的,偶爾還高調地把曆史上那些追求長生不死的帝王嘲笑一番……

每次李總管聽著都像初次聽一樣,先抹淚,再讚美他英明,害得我不得不也跟著琢磨出一套‘初次受教’的表情來配合他。但每每這時候,我心裏都特別讚同‘老小孩’這個詞,人生還真是個輪回,從小孩長大,越老了卻越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