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3 / 3)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也可略觀大概。“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邊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半日未嚐歇息,腿酸腳軟,忽又見前麵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西邊盡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眾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從沒見過這樣好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眾人道:“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寶玉雲:“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眾人都說:“領教,妙解!”一麵說話.一麵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賈政因道:“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一客道:“‘蕉鶴’二字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又說:“隻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

說著,引人進入房內。隻見其中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原來四麵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格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壁,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戲。倏爾五色紗糊,竟係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係幽戶。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於,如琴、劍、懸瓶之類,俱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讚:“好精致!難為怎麼做的!”原來賈政走進來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檔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麵也進來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裏出去就是後院,出了後院倒比先近了。”引著賈政及眾人轉了兩層紗廚,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過花障,隻見青溪前阻。眾人詫異:“這水又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洞口,從東北山凹裏引到那村莊裏,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裏,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迷了路,賈珍笑道:“跟我來。”乃在前導引,眾人隨著,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擔大路,豁然大門現於麵前,眾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奪巧,至於此極!”於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隻記掛著裏邊姊妹們,又不見賈政吩咐,隻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來道:“你還不去,看老太太惦記你。難道還逛不足麼?”寶玉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說道:“今日虧了老爺喜歡,方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我們回說老爺喜歡;要不然,老太太叫你進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眾人都強,今兒得了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個圍繞著,送至賈母門前。那時賈母正等著他,見他來了,知道不曾難為他,心中自是喜歡。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說,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裏麵衣襟上將所係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東西?我何從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裏麵,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鉸,我知你是懶怠給我東西。我連這個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而去。黛玉越發氣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鉸。寶玉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說著賭氣上床,麵向裏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麵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人回說:“在林姑娘房裏。”賈母聽說道:“好,好!讓他姐妹們一處玩玩兒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鬆泛一會子罷。隻別叫他們拌嘴。”眾人答應著。

黛玉被寶玉纏不過,隻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裏我跟到那裏。”一麵仍拿著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興罷了。”一麵說,一麵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也在那裏。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了家中舊曾學過歌唱的眾女人們,如今皆是皤然老嫗,著他們帶領管理。其日月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需之物料賬目,就令賈薔總理。

又有林之孝來回:“采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連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隻有兩個老嫂嫂、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王夫人便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請他,他說:‘候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個請貼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叫書啟相公寫個請貼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