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2 / 3)

一麵說,一麵走,忽見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裏麵數楹茅屋,外麵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麵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係人力穿鑿,卻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去,忽見籬門外路旁有一石,亦為留題之所。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竭,又覺許多生色,非範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雲:“方才世兄雲:‘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為妙。”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好,隻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做一個來,就依外麵村莊的式樣,不必華麗,用竹竿挑在樹梢頭。”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不必養別樣雀鳥,隻養些鵝、鴨、雞之類,才相稱。”賈政與眾人都說好。

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隻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請名方可。”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卻是何字樣好呢?”大家正想,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話,便說道:“舊詩雲:‘紅杏梢頭掛酒旗。’如今莫若且題以‘杏簾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寶玉冷笑道:“村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詩裏,還有‘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越發同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舊詩,敢在老先生們跟前賣弄!方才任你胡說,也不過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

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裏麵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了。”賈政聽了道:“咳!無知的蠢物,你隻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裏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雲‘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怕他討了沒趣;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哥兒別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問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雲‘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並打嘴巴!”寶玉嚇的戰兢兢的,半日,隻得念道:

新綠漲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

賈政聽了,搖頭道:“更不好。”一麵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茂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薔薇院,傍芭蕉塢裏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寶玉道:“越發背謬了。‘秦人舊舍’是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四字。”賈政聽了道:“更是胡說。”

於是賈政進了港洞,又問賈珍:“有船無船?”賈珍道:“采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也可以進去的。”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隻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蕩蕩,曲折縈紆。池邊兩行垂柳,雜以桃杏遮天,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賈政道:“此處這一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麵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麵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裏麵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樹花木也無,隻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賈政不禁道:“有趣!隻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藤蘿那得有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薛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蘭,這一種大約是金葛,那一種是金草,這一種是玉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那《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有叫作什麼霍納薑彙的,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繹的。還有什麼石帆、清鬆、撫留等樣的,見於左太衝《吳都賦》。又有叫作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蘑蕪、風蓮,見於《蜀都賦》。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隻見上麵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麵出廓,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賈政歎道:“此軒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卻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隻好用這四字。其聯雲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眾人道:“妙則妙矣!隻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詩“蘼蕪滿院泣斜陽”句,眾人雲:“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賈政拈須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作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了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教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則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人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隻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一聯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雅活動。”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走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麵麵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鬆拂簷,玉蘭繞砌;金輝獸麵,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隻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尚節儉,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麵說,一麵走,隻見正麵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麵龍蟠螭護,玲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象在那裏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隻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眾人不知其意,隻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作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道:“罷了,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題不來,定不饒你。這是第一要緊處所,要好生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