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掛燈籠的。很多年了,便是過年也不掛燈籠。但我知道我們那兒的風俗是要掛燈籠的,正像廣播電視裏唱的那樣,“正月裏來正月正,正月裏來掛紅燈”,但我堅持不掛紅燈籠,因為我忘不了肖夥兒,忘不了曾經的黑燈劫。
與我在村裏一起溜麵麵土,一起玩尿泥的肖夥兒,是個性格比較內向的人。曾幾何時,我父親是“黑五類”分子,我是“黑五類”的狗崽子,村裏的孩子都不和我玩,隻有肖夥兒毫無知覺地和我不離不棄。我們不離不棄,不是說他和我一樣“黑”,他家世代貧農,是心紅肉紅骨頭紅的紅孩子,他卻還與我不離不棄,我就打心眼裏感激著他了。
不期然地,到了一年的尾巴上,村裏進門了兩個新媳婦。那時沒有好耍的,耍新媳婦就成了大節目,而且還給沒邊沒沿地耍鬧尋了個理由:過門三天沒大小。什麼意思呢?就是說過門的新媳婦,頭三天裏誰都能耍,除了公爹,是爺爺、是叔伯、是哥哥,都不要緊,想要摸新媳婦的翹奶子,逮著機會摸一把也是可以的。如果是小弟弟,更是咋瘋咋有理,就像吊在大家嘴上的那句話一樣:嫂子的尻蛋子,小弟有一半子。
剛進門的兩個新媳婦,按輩分,我和肖夥兒是要叫嫂子的。我和肖夥兒業已約好,喝過夜湯後,一塊去耍新媳婦。
肖夥兒先自喝了夜湯,兩手摔摔打打往我家門上走,我也從門裏往出走。由於到了過年的前夜,各家各戶的門頭上都點起了一盞紅燈籠。我家亦不例外,由父親刻了個蘿卜燈盞,倒上油點著,放在一個很大的紅紙燈籠裏,斜掛在門頭的邊框上。肖夥兒走到我家門口,仰頭看著通紅的燈籠,有一陣發愣,嘴裏說:你們家不能掛紅燈!
他這話說得我心疼,知道他雖與我不離不棄,骨子裏還是把我當做“黑五類”的狗崽子的。我不好說啥,低了頭看他很熟悉地從我家頭門背後取出一個油瓶子。農家的日子,誰都少不了這樣的油瓶子,裝的是從拖拉機站買來的廢機油,以便出工時潤滑自己家的架子車。不用說,廢機油是黑色的,品質非常不純,裏邊常有摻進去的柴油和汽油。我不知道肖夥兒找來廢機油做什麼,背身回家去給父親說。可在我和“黑五類”的父親趕出來時,不該發生的悲劇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肖夥兒找來廢機油是要塗黑我家的燈籠的。他很認真地向紅燈紙罩上塗著廢機油時,濺起的油滴引燃了燈籠,同時還引燃了廢機油瓶子。千鈞一發之際,肖夥兒一手挑著著火的燈籠,一手擒著著火的廢機油瓶,拚命向街上的空地上跑。他跑得飛快,不知腳下有啥一絆,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瓶子碎了,廢機油潑在了他的身上,油到哪兒,火燒到哪兒,很快他就如一個火人兒了!
父親甚至來不及喊叫,脫了身上的棉襖撲上去,裹住了肖夥兒,也裹住了肖夥兒身上的火。便是如此,肖夥兒也被燒得麵目全非,到長成大人,由於破相太甚,就一直沒有討下媳婦,如今孤零零地一個人過著日子。
從那以後,我與肖夥兒的友誼也斷了,幾乎沒再和他說話,直到我考學離開村子。但我常常會想,肖夥兒明知起火,他為什麼不丟棄燈籠和廢機油瓶呢?是他一時心中慌亂嗎?我大概不能這麼想問題,如果他不把著火的燈籠和廢機油瓶拿走,任其在我家門口燒,可能會燒到我家房子的。因為挨著我家頭門一側,就有一堆麥草垛,飛濺的油火燒著了麥草垛,想要撲滅就難了,而麥草垛一旦起火,必然會殃及房屋的。
後來,我這麼想肖夥兒,就還覺得他是夠朋友的,甚至堪稱英雄。
現在我們的年齡都不小了,我想回到老家,應該看看他的。去年春節的晚上,就拾掇了幾色禮,有煙有酒有糕點,提著去肖夥兒的門上。老遠我卻看見,他在自家的門頭上掛了一盞黑燈籠!
為什麼掛黑燈籠呢?我不敢貿然進他的家門,問在街上遊走的鄉黨,都說掛了好幾年了,勸他換個紅燈籠,他硬是不換,堅持掛他的黑燈籠。其中有人還吐了痰,罵了聲“晦氣”。滿村都是紅燈籠,你掛黑燈籠幹啥嗎?
2007年1月28日西安後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