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以為，黃土是凝固不動的，是亙古不變的，卻突然的有了一次俯瞰的機會，才發現黃土是流動的，像浩瀚的大海一樣波濤蕩漾。
這是我乘坐在飛機上的發現，同時發現從西安國際機場起飛要去北京的班機為什麼老飛不高，總是在一種低空狀態下盤旋，我和同事王炳軍坐在臨窗的位置，偏頭就能看到窗外波動的黃土，這使我疑惑，又使我激動，覺得我生命的黃土，在這個特殊的境遇裏，是那麼的風姿綽約，遍布著神奇的波影，透明、輕巧、恍惚。
所以我要疑惑了，疑惑生養了我們的黃土地，原來就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水國，她是那樣豐富，從來都不曾寂寞。在其波動的地表上，那許多的梁峁和溝河，那許多的樹木和莊稼，是一刻都不會消停的，不斷地變化著，仿佛它們的生命，蘊藏著太多的活力，難得有那無窮的變幻，才能獲得美麗的釋放。我仔細地看著那波濤洶湧的黃土地，把它每一道梁峁，每一條溝河，還有每一棵樹木，每一片莊稼地，都看成一個獨立的生命，它們緊緊地匍匐在黃土地上，以它們各自所有的色彩和動態，詮釋著各自的性感和命運。它們有自己的來路和去處，有自己炫目的光芒和前程，自然還有自己無法預知的漩渦和陷阱。
波動的黃土地，不像有形的河道，雖然婉轉迂回，卻也一目了然。黃土地就不這麼簡單，她的廣闊與豐富，無疑使它顯得格外撲朔迷離和不可捉摸……其流動的形態，具有強大的繁殖力。在我的眼底，剛才的一波褶皺，迅速地又會變幻出幾個來，那幾個又在繼續繁衍變幻……我是要驚訝了，驚訝於我所熱愛的黃土地上，波動著無數的變化，是那種奇異的幾何級數的增長，我揉了揉我的眼睛，有種幾乎被遺忘的意識，忽然又閃現在我的腦際，那便是對數學的美的意識。
黃土地上的數學，是那樣的隱秘而美麗！
我想這該是風的能力了，它使如水般波動的黃土地，產生了一種繁複的美，飄飄蕩蕩，洋洋灑灑，無邊無際，不可救藥地反複呈現著，層層推進，如冥想一樣沒有窮盡，顯示出廣大無比的自然存在，承載了它可能承載的一切：街鎮、村莊、牛馬、雞狗、樹叢、蘆葦、糧草、炊煙、月光、雨澇、幹旱、詩詞、書畫、二胡、嗩呐，秦腔、皮影、愛恨、朝代……無窮無盡的物事，在遺傳的作用下，肆意地張揚著，誰都不願低頭，自信這就是各自存在的源泉，各自挺立的基礎……還有高陵、三原、涇陽、周至、戶縣、藍田、臨潼……全都風姿綽約地活躍在波濤洶湧地黃土地上……我必須承認，這是黃土地上的不二主人，她們一個一個，曆史地種植在黃土地上，差不多都有數百年、甚至數千年的高齡了，她們懂得黃土地的性情，知道黃土地的感情，因此就都毫不吝嗇地紮根在黃土地上，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貪婪地吮吸著黃土地的營養，不斷地壯大著自己……可親可敬的黃土地，毫無疑問地成了現實生活的參照，是個美人兒，就在黃土地上走出美人兒的風情；是個漢子呢，就在黃土地走出漢子的英武……無處不在的黃土地，就是一麵黃金的鏡子，本來是空，本來是虛，但是有了這麵鏡子，每個生命就都有了意義。
飛機在低空頑固地盤旋著，坐在機艙裏的乘客，開始並不知道什麼，一直地低空盤旋，是慣常乘坐飛機的乘客發現了問題，臉色慌亂地掃描著機艙裏的空姐。我和王炳軍都是發現飛行問題的乘客之一，我也向空姐投去了疑惑的眼光，但我發現，空姐是不接觸這種眼光的，投射到她的臉上，都被她平靜的神情，鋼打的盾牌一般，碰得粉碎……有壓抑的哭泣，也在機艙裏起了聲。我奇怪，在這個時候，我卻沒有一絲慌亂，我不知道，這可是舷窗外波動的黃土地給我的信念？我把掃描空姐的眼光收回來，再一次地透過了舷窗，來俯瞰波動的黃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