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婆
他屬豬的孩子,趕在周歲那年,就有他家養的那頭小黑豬,做了幸福的豬媽媽,膝下一窩的小豬崽,胖嘟嘟的極為可愛。
“三年媳婦熬成婆”,接著又豪邁地養了幾窩豬崽,小黑豬就成了豬婆了。它不受節製的生育,成了家裏的主要經濟來源,打油稱鹽要調味,頭疼腦熱要買藥,都在豬婆賣兒賣女的收入中支出;過年過節時,給家裏人扯塊布料,縫一件新鮮的衣裳,也少不了豬婆賣兒賣女的收益;孩子背上書包上學了,花銷靠的還是豬婆賣兒賣女的積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村上人看見,孩子的父親趕在集日,都要捉了豬崽去賣。
孩子是樂見豬婆的,看它臃腫著身子,從豬圈裏遊出來,靠在豬圈旁的香椿樹上,蹭著身上的泥垢。搖晃著的香椿樹上,常有喜鵲喳喳響亮的歡叫。孩子上學了,學業很有長進,總在班上考第一。
三年級的一天,孩子卻暈倒在課堂上。送到醫院搶救過來,醫生對呆在一邊流淚的母親說:“孩子嚴重貧血,營養一定要跟上。”孩子和母親相視無語,都很放鬆地噓了一口氣,因為誰都知道,農家的日子,總是營養不夠。孩子爬起來,和母親就要出院回家,恰在此時,醫院門口吵吵嚷嚷地,又抬進一個人。孩子眼尖,撲上去就喊爹。原來孩子的爹在外給人造屋幫工,聽說兒子昏迷,自己眼前也是一黑,這就從丈五高的屋架上跌下來。搶救在緊張地進行,母親攥著孩子的手,眼淚串著線兒掉。孩子沒哭,隻是盯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進去出來,出來進去,急促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傳話說:命無大礙,腰傷了,從此怕站不起來了!
禍不單行,在1981年的這個春天,孩子覺得他突然長大了。
父親傷愈出院,果然站不起來。孩子在學校更用功了,三好學生的獎狀,一學期一張,裱糊了家裏的半麵牆。可孩子扛不住還要頭暈,又在課堂上昏過去了。搶救是及時的,醫生的話十分堅決,孩子必須輸血,否則……否則什麼呢?醫生不說出來,孩子的母親聽出來了。過去,母親聽不得那樣的話,聽了就是一臉的淚水,現在的母親沒眼淚了,天塌下來,母親都默默地承擔著。家裏那一連串的變故,使柔弱的母親堅強得如一座山。屠戶是母親喊來的。母親在豬圈旁的香椿樹下,架起一口大鐵鍋,熊熊的火焰燒得鍋裏水翻浪滾。母親對屠戶說:善人啊!你看這頭豬婆能殺幾個錢?殺了它,給我娃輸血呀。屠戶閉上了眼睛,雖然他生來殺豬無數,可他堅決不殺豬婆。再說,豬婆的肉也賣不上錢。屠戶很想轉身而去,但他不能,他曉得這一家的艱難。屠戶就睜開了眼睛,睜開眼睛時就亮出了他的殺豬刀,長長的、彎彎的殺豬刀閃著瘮人的寒光!
母親卸下圈欄,舉著一捧豬草,輕輕地喚著豬婆,想把豬婆哄出豬圈。可是豬婆像是看透了母親的伎倆,隻管慵懶地蹲在圈裏,抬頭看了看母親,便隻和繞膝的豬崽玩兒了。母親失去了耐心,攆進豬圈,要趕豬婆出來了。而豬婆幹脆倒臥地上,嘴裏發出隻有豬崽才懂的呼嚕聲,眾豬崽聞聲而來,擁在豬婆的兩排乳頭上,發出一片風卷殘雲的吮奶聲。母親在這時候流淚了,很長一段時日,原來淚罐罐一樣的母親,忙了家裏忙外頭,再不流淚了。卻因為豬婆這一耍賴的舉動,忍不住流淚了。孩子日後猜想,那是兩個母親的較量,母親愛著她的孩子,豬婆也愛著它的孩子。沒辦法,母親就隻有流淚,她必須犧牲豬婆的母愛,而完美她自己的母愛了。
豬崽吃飽了奶汁,跑到一邊玩去了。母親開始了她的強製措施,抓著豬婆的耳朵,準備把豬婆拉出豬圈時,豬婆卻自己站起來,朝圈外寒光閃閃的殺豬刀走來了,嘴裏嗚嚕嚕地低吼著,身下肥碩的兩排乳頭,浪浪地甩來甩去,甩出點點滴滴的潔白的乳汁……豬婆走出了豬圈,走到了屠戶的身邊,屠戶的殺豬刀也舉起來了,卻見兩隻粗壯的胳膊撲上來,護在了豬婆的脖子上。
這是父親呢。臥床不起的父親,是什麼時候爬下床,爬到豬圈邊來的,母親和屠戶都沒有注意。但卻正是父親的出現,豬婆得救了。屠戶收拾起刀子,嘴裏不無感動地說:這豬婆太有靈性了!
父親讓母親準備好架子車,他爬上去,讓母親拉著去了醫院。父親癱瘓了下肢,上肢卻是出奇地發達,那一天的表現,深埋在父親和母親的記憶裏,直到孩子上了大學,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父子倆就著一碟炸花生,你一盅燒酒,他一盅燒酒,喝得高了,父親才說出來的。原來孩子輸血,總是在母親拉著父親去一次醫院,他再去醫院輸的。他所輸的血,都是父親從自己身上抽出來輸給他的呀!
豬婆是最後老死的。死後就埋在豬圈旁的香椿樹下,時常地,喜鵲還會飛來,兀立香椿枝上,繼續著喳喳地歡叫……
狗兒娘
狗崽子還小,就已知道了愁滋味。
狗崽子饑餓著,一路走來,不蹦不跳,低頭耷腦,讓人看了頓生憐憫之情。但狗崽子不能不走,前頭的那隻走不動了,會臥在地上歇一歇,後邊的那隻就走到了前頭,兩隻純黃的狗崽子,努力地找著狗娘。
“大躍進”的1958年,村裏種了一塊玉米田,公社來的農科專家肩負著上級領導的一項偉大使命,要叫這塊田的玉米放上一顆大衛星。農業專家想盡了辦法,大肥大水地養著衛星田裏的玉米,果然也是,黑沉沉長得很不一般,比起大田的玉米,真是天上人間了。專家算了一筆賬,收成是不會錯的,絕對地破了曆史記錄,但與上級要求的大衛星,卻還差著十萬八千裏,換句話說,這顆衛星累死農業專家,也放不上天了。
上級的指示不能違,怎麼辦呢?聽人說,狗肉喂玉米,不是八千(斤)就是一萬。
農業專家就盯上村裏的狗了。
村裏是有不少狗。大狗咬,小狗叫,在村裏愉快地生活著,已然成為村裏的一道風景。農業專家突然提出來打狗煮肉喂玉米,村裏人一時轉不過彎兒,頂了幾日,就有大帽子往下壓,什麼破壞“大躍進”,破壞放衛星,破壞社會主義,就沒人敢頂了。這就成立了一支打狗隊。農業專家想在村裏找人擔當打狗隊長,可是找誰誰不當。村裏知道硬頂不行,硬頂有大帽子,軟頂總可以吧,畢竟是,狗養在自家村裏,養得時間長了,養出了感情,成了好夥伴,看家護院,守秋防賊,忠心耿耿,誰忍心帶頭對他們的好夥伴下手。農業專家就隻有自己當隊長了。
從公社調來幾杆槍,農業專家扛了一杆,選來的幾個青年各扛一杆,便在村裏攆著開槍了。起先倒也順利,狗不曉得親如一家的人要取它們的命,槍口對著腦袋了,也不思躲避,直到槍響,打出腦漿,還大睜著一對不解的狗眼,以為人在逗它們玩兒。
死了幾條狗,把狗丟在大黑鍋裏熬肉時,狗們才有所警覺,才知道躲避。當然,還有村裏人的原因,感情上放不下,不大配合農業專家的行動,把狗放開來跑,跑得遠遠的,跑出一命是一命。
叫黃毛的狗娘也跑了。放心不下兩隻狗崽子,還會跑回來溫存一陣子。
其實狗崽子已經斷奶了。狗娘黃毛完全可以放開不管的,但依稀尚存的母愛,使它忘記了近在咫尺的危險,當它偷跑回來的身影在村子閃過時,農業專家的槍口就對上它了。也是農業專家打狗心切,不等黃毛走近,就先開了槍,子彈擦傷了黃毛的耳朵,灑著一路的血,跑出了槍彈可能打著的距離,躲進了密不透風的秋田裏。
農業專家有承諾,隻打老狗,不打狗崽,可他端著槍,押著兩隻黃毛狗崽去尋黃毛狗娘時,槍口幾次對準狗崽子,真想兩槍把兩隻狗崽子也崩了。農業專家勸自己不能太衝動,打死兩隻狗崽子有多大點肉,能喂幾棵衛星玉米。他要打的是黃毛狗娘,打一隻有一隻的分量,煮熟了煮爛了,一棵玉米的根喂一勺,就有一大片玉米放衛星了。這麼想著時,農業專家還朝那片不遠的衛星玉米田瞭了一眼,風吹過來,他甚至聞到了喂食衛星玉米的狗肉香。
不能自禁的,農業專家的喉頭緊了緊,有股饞不可忍的口水倏忽湧了他滿口。說實話,農業專家也是饞那一口狗肉的。大躍進,大食堂,把村裏的糧食不幾月就糟踐光了,大家缺吃少喝,都把褲帶勒進骨頭裏去了。當然,農業專家好一些,他有固定的供應糧,吃飽是不成問題的。有人觀察得細,村裏人拉的都是幹硬的黑橛橛,農業專家拉的是稀軟的黃旋旋。
黃毛的狗崽子吠叫起來了。
狗崽子的吠叫,立馬喚來狗娘的吠叫,在空曠的秋野上,崽和娘的應和,像是一曲美妙的天籟。狗崽子聽到了狗娘呼喚,一下子來了精神,向密匝匝的秋田深處飛竄而去。
農業專家有意繞後了幾步,跟在狗崽子跑去的方向,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地跟進著。事後,聽打狗隊與他一起行動的幾個村裏青年說,農業專家的樣子,很像地雷戰中偷挖地雷的洋鬼子。
影影綽綽地,農業專家看見了黃毛狗娘和黃毛狗崽子。在農業專家指揮下,成扇形包圍過來的打狗隊員,也都看見了黃毛狗娘和黃毛狗崽子。團聚在一起的黃毛狗家族,興奮得滾在了一起,滾了幾滾,滾得快意極了,滾得差不多了,黃毛狗娘抬爪撥拉著玩性正酣的黃毛狗崽子,引導它們去吃一堆屎。兩隻狗崽子餓了,有了屎吃,當下都吞了一口,露出了屎堆綿軟橙黃的色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