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動物朋友(3 / 3)

叫人奇怪的是,狂暴的黑花公牛不再抗爭,任憑大家粗繩大綁地捆紮它的雙角、脖子,以及前腿、後腿,它都表現得很溫順、很從容,一副大義凜然神情。

兔兒娘

絨絨的,像團雪樣的兔兒,買回來是要殺了做菜的。從四川盆地來到西安打工的薑姓夫婦,做得一手叫人稱絕的纏絲兔肉,久未品嚐,夫婦倆是要打一回牙祭了。

兔兒買回來,撂在他們租屋的後窗外,那裏有一溜窄長的空地,生著一叢叢的雜草。兔兒倒也適應得快,張著豁子嘴,把雜草啃斷了,卻不嚼碎了下咽,叼在嘴裏,一趟一趟地堆在簷角裏,天黑時,竟然在堆起的草窩裏下了一窩小兔崽。挨刀的兔兒就這麼做了兔兒娘。

女主人首先發現了這一景象。

也有身孕的女主人,透過後窗玻璃,悄悄地看了兔兒娘的分娩過程,那是怎樣的一份痛苦呀!女主人不錯眼地看著,直看到兔兒娘落草了四隻紅肉蛋蛋似的兔崽子。在那個時刻,女主人摸著她隆起的肚皮,決心不殺兔兒娘了。天黑,男主人回到租屋,聽了女主人的敘述,自然同意了她的意見。

以兔兒娘推比自己,少吃一口纏絲兔肉沒有啥。一窩兔崽子失了娘,就沒法活了。

為了兔兒娘很好地養育兔崽子,女主人不僅按時送吃送喝,還找來一個紙箱,鋪了棉絮,安放在後窗外的屋簷下,替代了兔兒娘自己叼壘的青草窩。應了一句民間俗語:有苗不愁長。兔兒娘吃得好,喝得好,奶水也就好,喂得四隻兔崽子肥肥胖胖,原來光溜溜的肉身上,長出了一層好看的絨毛。

兔崽子挨挨擠擠地,試著學步了,卻不知從哪裏鑽來幾隻老鼠,與兔兒娘爭食女主人拋進後窩的饃塊。女主人看不過眼,找來一個老鼠夾,放了誘餌,安頓在老鼠出沒的地方。

想不到,悲劇由此而生。

胎兒在肚子裏的動靜大起來了。夫妻倆趕緊去醫院分娩,也就多半日時間,回來時,兩口之家變成了三口之家。一臉幸福的女主人,因為有了兔兒娘分娩時的經驗,憋了一口氣,就很順利地產下了孩子。抱著孩子一回租屋,女主人就去察看兔兒娘。這一看讓她眼前發黑,差點暈了過去。

老鼠夾子沒有夾著老鼠,卻把兔兒娘的一條前腿夾住了。

固定在一邊的老鼠夾,兔兒娘是拖不動的。可以想見,兔兒娘在被老鼠夾夾住的時間裏,做了最為痛苦的掙紮,它沒有辦法,而它能看到兔崽子饑餓時的嚎叫。兔兒娘不忍聽,又不能不聽,它希望開始學步的兔崽子,能夠迅速地學會走路,走到它的跟前來,叼著它的奶嘴大吃。可是兔崽子走不過來,好像原來學會的一點本事,在饑餓的打擊下,也都失去了。

兔兒娘便張開它的豁子嘴,用它獨具的兩顆大門牙,一下,一下,啃著夾在老鼠夾裏的那條腿。可敬的兔兒娘,硬是咬斷了它的傷腿,跑到饑餓的兔崽子跟前,躺下來,露出鼓脹的乳房,兔崽子撲爬上去,四張豁子嘴,爭先恐後地咬住一個乳頭,撅起屁股,形象凶猛地吮吸著兔兒娘的奶水。

斷腿上的血在流著,浸染著身上的絨毛,呈現一片觸目驚心的豔紅……

靈鼠墓

黑與白,兩種色彩的對比是強烈的。

黑是一隻瓶蓋,白是一粒藥片。白的藥片就盛在黑的瓶蓋裏,靜靜地放在孩子伸手可及的炕邊上。孩子知道,這是老爸摸黑下地前給他預備的,緊挨著黑色瓶蓋和白色藥片的,還有一個木質的小碗,碗裏的水原來是很燙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現在已經放涼了,看不見飄蕩的熱氣了,孩子隻需伸出手來,把藥片傾進嘴裏,用水送進肚子就好了。這是孩子應該做的功課,天天如此,一日不落,已經做了很長時間了,做得他的心煩煩的,實在不想再做下去了。

有什麼辦法呢?孩子病了。在村頭的小學課堂上幸福地讀著書,老師誇孩子用功,同學羨慕孩子用功,他也總是爭氣,在十幾所小學的教區裏,測驗考試,他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老師和同學就預言,孩子的前途無量。可是孩子病了,是骨頭上的病,在孩子拚了命掙紮,最終還是倒在教室裏後,老爸背著孩子走州過縣,遍訪名醫,卻也不能治好他的病。孩子就趴在了炕上,去不了學校了。

老師和同學來看孩子,讚賞的、羨慕的目光就都變成了同情。漸漸地也不來了。

而孩子的母親,看不慣別人同情的眼光,堵在心裏,堵出了滿腹的疙瘩,人便早早地去了,剩下孩子和老爸苦苦地熬日子。

孩子也絕望了。孤獨地趴在土炕上,也不吃老爸給他預備的白藥片,用指甲掐得碎碎地,扔到腳底下。那隻老鼠就出現了,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嗅著碎碎的白藥片,最後竟挑著揀著吃了下去。

老鼠吃著白藥片,一時吃上了癮,先還怯怯地在空寂的土屋腳底找尋孩子拋撒了的碎白藥片吃,後來像是知道碎白的藥片來源於病臥土炕上的孩子,就大膽地躍上土炕,圖謀與孩子做進一步交流。如果孩子沒生病,他肯定是討厭老鼠的,決不會與老鼠有什麼交流。現在不同了,老爸在地裏有忙不完的活,孩子就隻能趴在家裏,孩子太孤獨了,他多麼需要一個伴兒啊!孩子沒有,隱隱地聽得見村頭學校的歌聲,孩子就更孤獨了。老鼠的出現,填補了這個空白,老鼠有意與孩子交流,孩子又怎麼能拒絕呢?哪怕是一隻老鼠,孩子也不能選擇。於是,在老鼠向孩子發出交流的信息時,孩子是迎合的。但一人一鼠的交流並不容易,需要的時間那麼長,持續了一個冬天,一個春天,直到夏末秋初時,人和鼠才默契得像是一對朋友了。

白色的藥片成了孩子和老鼠交流感情的紐帶。仿佛是受到老鼠的感動,孩子又開始吃藥了,不過,孩子會掰下小小的一塊,喂給朋友般的老鼠,留下大大的一塊,他自己吃下去。

天上扯著淋雨,早上起來,老爸出門時雨有多麼大,現在還是多麼大。老爸咕嘰咕嘰踩著滿院的爛泥剛一出門,孩子就睜開了眼睛。可他隻是睜了睜,就又嚴嚴實實地閉了起來。那隻老鼠鑽出了牆角的鼠洞,不失時機地很輕捷地躍上土炕,和孩子親熱在一起。老鼠翹著它的尾巴,在孩子的眼睛上掃過來掃過去,孩子受不了鼠尾橫掃的癢癢,伸手逮住了老鼠,又取來黑色瓶蓋裏盛著的白色藥片,像往常一樣,掰下一小塊,喂進了老鼠的嘴裏,他自己也吃下了剩下的一大塊。孩子還端起木碗,自己喝了兩口,又送到老鼠的嘴邊,讓老鼠去喝。這時的孩子,慈祥得像是一位老奶奶,他逮著老鼠的手,敏感地體會到老鼠肚子的小崽,孩子就溫柔地念叨上了:又要做媽媽了呢!

長期的交往過程中,老鼠已經幸福地做了幾回媽媽了。

雨就不見停,下了二十天了吧,土坯的牆基濕了半人高,不斷地有牆皮脫落下來,摔在地上軟成一堆泥。吃了老爸燒的晚飯,滅了燈,聽著老爸的唉聲歎聲,孩子沉沉地睡了過去。孩子做夢了,他夢見了太陽,紅紅的太陽下,卻還不緊不慢地下著雨,他赤著腳,在太陽雨下跳著、跑著,他看見了村頭上的學校。也就在這時,鑽心的痛疼從腳心而生,直刺孩子的大腦,他醒過來了,嘴裏又尖銳地喊了一聲。老爸在孩子的喊聲裏也驚得坐了起來。孩子說,我的腳心疼!

別說孩子的腳心,孩子的小腿和大腿,很長日子都不知道疼了。卻突然地腳心疼了,老爸點亮燈去看,就看見了那隻老鼠,正呲著牙咧著嘴,瘋狂地咬著孩子的腳。

老爸憤怒了,舉手去打老鼠,老鼠卻敏捷地躲開來,跳下炕向門外跑去。老爸一定是氣糊塗了,光著身子追著老鼠而去,泥濘的院子裏,就滿是老爸追打老鼠的喊叫。孩子不願意老爸打老鼠,盡管老鼠咬爛了他的腳,他也舍不得老爸打老鼠。孩子在屋裏的土炕上,一聲一聲地哀求著老爸,可他的哀求卻像是一聲一聲的動員,老爸追打老鼠的氣勢更甚了。孩子聽得見,老爸手裏還操起了一把寬大的鐵鍁……情急中,孩子從炕上爬起來了,跌跤爬撲地衝出屋門,衝到了風聲雨聲喊打聲的院子,隻見老爸舉起的鐵鍁在黑夜中劃出一道亮白的弧線,重重地拍在了泥地上,鐵鍁下滿是泥汙的老鼠,發出了一聲無奈的呻吟。恰在這時,一聲沉悶的巨響,房子塌下來,濺起院子裏的泥水,糊了孩子和老爸一身。

房塌之後,是一片寂靜,隻有老爸粗粗地喘氣聲,直往孩子的臉上噴。孩子彎下腰,取開了老爸的鐵鍁,捧起已經斃命的老鼠,向後院的那塊醜醜的石塊走去,在石塊旁用手刨出了一個深坑,很小心地把老鼠放進去,一點點地填著土。填得高出了地麵,高成了一個圓圓的土丘。

持續了幾十天的淋雨,這時候突然停了,墨色的天空裂開了一道縫,月亮出來了,皎潔而明淨,照著孩子和他的老爸,兩人的臉上都掛著晶瑩的淚珠!

2006年2月15日 馬來西亞-亞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