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專家和打狗隊員都有一時的愣怔,他們心裏明白,這堆屎是他農業專家拉的(吃糠咽菜的村民拉不出那種質地的屎),黃毛狗娘發現了,守著屎堆,舍不得吃,等來了它的黃毛狗崽子,要它們吃。
黃毛狗崽子是不會客氣的,它們太小了,不像黃毛狗娘,有了崽,自然地就學會了客氣。吃得歡實的狗崽沒注意,看著狗崽子大吃的狗娘也沒注意,農業專家的槍口已偷偷地瞄準黃毛狗娘了。
農業專家扣動了扳機。那隻是個非常輕微的動作,卻還是驚動了黃毛狗娘,迅速地撲上去,護在了黃毛狗崽子的身上。腥熱的一股鮮血,從黃毛狗娘的額頭上汩汩地流出來,模糊了狗娘的眼睛……狗娘死了。而它的兩隻黃毛狗崽似無察覺,費了很大的勁,從狗娘的身子下鑽出來,又去香噴噴地吞食那堆黃燦燦的屎堆。
瘋牛命案
驚恐的神色,依然濃重地掛在鄉親們的臉上。
那是因為一頭牛,一頭名叫二哥的犍子牛。它這名字是跟著主人叫起來的,這是一種緣分,村裏人呼叫二哥時,二哥答應著,他養的牛也答應著,一聲的應“哎”,一聲的應“哞”,音雖不同,其義一般,久而久之,二哥的人和二哥的牛,就共用一個名諱了。
這從一個側麵說明,二哥的人和二哥的牛,感情是融洽的,和睦的。
那日回到西府的老家省親,圍來的老鄉七嘴八舌,熱腸熱肺的問候自然不少。問候著,就說到了忠厚善良的二哥,說他死了,是被他瘋了的牛二哥犄死的。
我心一驚,不禁黯然神傷,覺得為人的二哥太不幸了。
不幸的牛二哥,五十有三的年歲,仍舊孑然一身。我知道,他是很想女人的,好像從他嘴唇上長出齊茬茬一層黃毛起,就不停點地張羅著看女人,先是活著的父母帶著他相看,父死母亡,他就自己相看了,相看了有三十年,相看了有三十多個女人,沒一個他看不上,最後都沒能走進他的家門,推辭的話歸納起來一句話:老實人一個。
沒指望時,牛二哥去了牲口市場,用他相看女人花不出去的錢買了頭黑花公牛。
初進牛二哥家的黑花公牛還小,圓圓滾滾的樣子,十分招人喜愛。長過一歲半時,村裏來了個閹牛匠,把他騎來的自行車支在牛二哥家大門外的糞堆旁,繞著黑花公牛轉了一圈,便摁著他的自行車鈴一陣猛敲,把窩在家裏的牛二哥叫了出來。閹牛匠毫不掩飾他的動機,衝牛二哥說:你的牛該閹了。閹牛匠支在一邊的自行車,前頭的拐把上加了一根高挑的豆稈鐵絲,鐵絲上拴了一束紅彩綢。牛二哥眼望著飄飄蕩蕩的紅彩綢時,也看見了裝著閹刀的生牛皮皮囊,他知道,皮囊裏的任何一把刀子,都是十分飛快的,閹一頭公牛,眨個眼兒就成。過去,他沒少見閹牛的場麵,也知道,一頭公牛,除非留下來做種牛,都難逃閹牛匠的那一刀。可他的黑花公牛不能挨那一刀,盡管他也不想讓黑花公牛做種牛,但他仍然不能讓黑花公牛挨刀閹。
牛二哥拒絕了閹牛匠,說:不閹。
閹牛匠笑了,說:真不閹?
閹牛匠就推了他的自行車走了。走出一大段路後,還回了一下頭,對在原地不動窩的牛二哥說了一句話:你可別後悔。
牛二哥沒有後悔,把他的黑花公牛養著,這就養到三歲的口了。荒村人常見的情形是,一個是孤寡的牛二哥,一個是身單的黑花公牛,仿佛一對親密的伴侶,在他們那個顯得破敗的家裏出出進進,偶爾地,黑花公牛會長嚎一聲,隨著牛的長嚎,牛二哥在跟前還是不在跟前,都會失急慌忙地轉到黑花公牛的眼麵前,伸手去摸牛的麵額,對牛說:別嚎了,知道你餓了,知道你渴了。
知熱知冷的一人一牛,突然地起了衝突。
問題出在鄰家的那頭黃毛母牛身上。這頭同是三歲口的母牛為鄰家冬盡的日子牽回家的。起初不見什麼異常,到春暖時節,荒村街上的洋槐花綻出一陣陣香氣時,兩頭牛的表現便起了變化。也怪人的粗心,誰都沒太關注那樣的變化,隻覺隔著一堵牆的牛,比過去嚎叫的次數增多了,公牛叫時,母牛也叫;母牛叫時,公牛也叫。作為主人的牛二哥,還像他平時一般,在黑花公牛嚎叫時,去撫摸牛的麵額,問候牛的饑渴,可他的黑花公牛,卻不像以往那麼順從,有幾次,挺著尖削的犄角,衝擊像親兄弟一般嗬護著它的牛二哥。
頭一次的衝擊,牛二哥沒有在意,還誇了黑花公牛:嘿嘿,長脾氣了。後來,黑花公牛的脾氣越來越大,衝擊的勢頭越來越猛,牛二哥就不能不有所注意了。當然,他的措施隻有一個,就是拴短黑花公牛的韁繩,向他衝擊一次,就把韁繩拴短一截。在拴短韁繩時,嘴裏再不是對黑花公牛的問吃問喝,而是一聲一聲地訾罵了。起先罵得還是順和的:瘋了嗎?不認人了嗎?漸漸地罵得就很惡毒了:讓你瘋!剝了你的皮,剮了你的肉,看你還瘋不瘋!
悲劇在牛二哥不斷拴短黑花公牛韁繩的時候發生了。
那一日,西府荒村的牛二哥像往常一樣下地回家做飯,剛一打開榆木的頭門,黑花公牛瘋了似地向他衝來,把尖刀般的牛角頂入他的腹腔,牛二哥僅隻慘叫一聲,便昏死了過去。如此還不算完,黑花公牛紅了眼睛,頭頂著牛二哥衝出院子,衝到了荒村的街道上。牛二哥的肚皮破了一個大洞,腸子和鮮血灑了一街,當場死亡。而健碩的黑花公牛卻像沒事一樣,悠悠然跑出村子,順著村外的那條大水渠逛遊而去。
牛二哥瀕臨死亡的慘叫,荒村的鄰居都聽到了,紛紛趕來時,所見已是橫屍街頭的牛二哥,去尋殺了主人的黑花公牛,它還搖晃著滴血的尖角,向圖謀逮它的人憤怒地咆哮著。
接到報案的當地公安,也派出警力趕到了現場,協助村民捕捉背了一條命案的黑花公牛,卻也經不起公牛的左衝右撞,把大家衝撞得四散亂竄,幾個慌不擇路的村民和一位警員,竟然跌進大渠裏的水中,高呼救命。
警方作出決定,現場槍殺黑花公牛。
接了命令的警員,舉了槍,一遍遍瞄著黑花公牛,瞄準了還是不敢扣扳機,唯恐走火傷了群眾。
恰在其時,荒村街頭又響起牛的叫聲。
大家心裏一驚,以為那頭牛又如黑花公牛一般瘋了。惶恐中聽出那頭牛的叫聲要柔和溫暖一些,就知道是牛二哥鄰家的那頭黃毛母牛在叫,於是,惶恐的心有所收斂。與此同時,大家還發現狂暴的黑花公牛,也收斂了它的瘋魔勁兒,昂起頭來,聳動著耳朵,十分貪婪地聆聽著黃毛母牛的叫聲。
快,把黃毛母牛牽來!
誰先喊出這一聲的,事後已理不出頭緒了。但現場的村民和警察,卻都聽出了這句話的意思,並紛紛附和,讓把黃毛母牛牽來。
迅速地,黃毛母牛牽來了。
在太陽光下,黃毛母牛的皮毛如綢緞一般,閃耀著溫馨柔軟的光芒。暴臊著的黑花公牛被吸引了,它看了一眼黃毛母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小心地啃著水渠邊蓬勃生長著的野草。它就這麼吃一嘴草,再抬頭看一眼黃毛母牛,那樣的眼神,仿佛在向黃毛母牛檢討它剛才的瘋狂和荒唐,身邊那麼多圍捕它的公安人員和村民,在這時,都不入黑花公牛的眼了,它忘記了他們的存在,羞澀小心地吃了幾嘴野草之後,便顛著小步向黃毛母牛奔來了,那個奔跑的樣子,像是參加體育競技的馬兒跑著的盛裝舞步。
無疑,黃毛母牛也被黑花公牛吸引了,響應著黑花公牛的情戀,也以同樣的姿態,向黑花公牛靠攏著,這使公安人員和村民們大開眼界,在荒村這個彌漫著血腥氣的午後,看到了兩頭牛幸福的表演。
不一會兒,黑花公牛和黃毛母牛就已經很親熱了。兩頭牛依偎在了一起,身體有意識地相碰撞,相摩擦;自然地,都還伸出帶刺的舌頭,在對方的鼻尖上、耳根上、脖子上舔舐著……大家發現,黑花公牛的鼻環豁了一個大口子,那是它逃脫束縛時自傷的吧。黃毛母牛紅紅的長舌,在黑花公牛的傷鼻子上舔的時間最長,好像它的舌液能夠療治黑花公牛的創傷一般。黑花公牛領受著黃毛母牛的撫慰,不時地,還會發出也許隻有黃毛母牛才能聽懂的呻吟……驀然,健碩的黑花公牛轉到黃毛母牛的屁股後邊,前腿騰空而起,很是野蠻地騎在了黃毛母牛的背上。
見時機成熟,公安人員和幾位有經驗的村民,移步到兩頭親熱著的牛身邊,把一條蘸了水的麻繩套在了黑花公牛的犄角和脖子上,有了一條人命的黑花公牛就這麼被擒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