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蜻蜓
在南門外的廣場上,人群圍著一位老人,看他編織草蜻蜓。他的肩背、領口、紐扣上,還牽連著草編的青蛙、螞蚱、鳥雀等物。隨著他手臂的編織動作,都活了起來,悠悠顫顫,十分地惹眼。老人的褲腰帶上,還掛了一束青翠柔長的蘆荻葉子,一片葉子就能編織一隻活潑可愛的小動物。我圍上去時,正有人要買他的草螞蚱,也沒怎麼說,一筆小小的生意就成交了。
買得草螞蚱的是一對戀人吧,倆人拎著草青色的一隻螞蚱都很高興的樣子,你伸手逗一下,她伸手逗一下,老人目送著他們走遠,臉上掛著愜意的微笑。因為又有人要他正編織著的草蜻蜓,他衝那大聲喊叫的買主眨了眨眼,應聲說:“稍候就好。”果見老人的手把劈成八綹的蘆荻葉子,撥弄得上飛下轉,飄來蕩去,宛如小小的一團綠雲。俄頃,綠雲聚攏起來,幻變出一隻形態妙曼的蜻蜓,那樣子像是要展翅飛翔了。待到老人把一根水濕的紅毛線,穿入蜻蜒的頭部,然後剪去線的兩端,蜻蜓就有一雙晶亮的眼睛,這時再看,更加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了。剛才大喊大叫的買主聲音更加洪亮:“漂亮死了!漂亮死了!”因為語言不甚通曉,圍觀的人打趣:“漂亮就漂亮,為什麼非得死了?”那位異鄉買主也不分辨,交了錢,拎著草蜻蜓就在南門廣場上奔跑,而草蜻蜓竟也在他的奔跑中翻飛起來。
新鮮勁一過,老人的身邊有點兒冷清。乘此機會,我湊到老人跟前,看他那張黑紅黑紅的四方大臉上,滿是歲月風霜刻蝕的皺紋。而他的一雙手,比臉似乎還要粗糙,仿佛兩隻耙地的鐵爪。我想,這樣的手移山填海沒有懷疑,而要編織輕靈乖小的草蜻蜓之類,也許會有人疑惑的。但事實就在眼前,誰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與老人交談,知道他的家就在古城的郊縣。大兒子書沒念成,在農村成了家,膝下也有兒子了。小女兒出息,念書用功,去年高考,一下子考進了北京。現在念書可費錢啦,這裏擠,那裏湊,把一年對付過來了。這不,又是暑假,又是一年,我沒別的法可想,小時候好玩,玩了一手活兒,到城裏來,給女兒積幾個學費罷了。老人的話,不喜不悲。而我聽了,心頭卻像壓了一塊鉛,為老人盤算著,這麼為女兒攢學費,要編織多少草蜻蜓之類才是夠呢?
冷清了一陣的老人,又迎來一個紅火的時刻。那是一夥外國遊客,從豪華的大巴裏一下來,就看見了老人。顯然,他們被老人編織的草蜻蜓、草螞蚱、草鳥雀之類吸引了,嘖嘖讚歎著圍了過來。雖然語言不通,但藝術的魅力,特別如老人這種民間藝術所蘊含的那一份純真,那一份稚拙,深得大鼻子藍眼睛遊客們的青睞,或草蜻蜓,或草螞蚱,或草鳥雀,所有的遊客都從老人手裏買了一隻。
老人身上牽著掛著的草編蜻蜓、螞蚱、鳥雀之類,被剛才的一單生意買得一個都不剩了。老人興奮地數著錢,嘴裏直說:“今天夠了。今天夠了。”說罷,收拾起幾樣簡單的工具就要離開。而我卻來了興趣,招呼老人說:“陪了您老一陣子,給我也編一隻草蜻蜓吧。”老人收住了腳步,回頭衝我一樂,說:“真是的,陪我說了那麼多話,也得給你留個紀念吧。”
於是老人抽刀劈料,這一回他把窄窄的一條蘆荻葉子,劈得又細又薄,編織起來也格外地小心謹慎。老人給我編織的是他最拿手的草蜻蜓,雖然謹慎小心,編織的速度還是很快,三五分鍾的樣子吧,一隻翩翩欲飛的草蜻蜓就送到我的手上。我也準備了一張五十元的人民幣,遞給了老人,轉過身才走兩步,卻被老人嚴厲的一聲低吼叫住了。
我沒有立即回頭,說心裏話,我是有意幫老人的,他要供女兒上大學,僅靠他的這點手藝肯定有困難。老人轉到我前麵,聲調和緩下來,他讓我把錢收回去。他說罷,你的心意我領了,而這隻草蜻蜓,有言在先,是我送給你的。我不幹,和老人對峙起來。說你不收錢,我不要你的草蜻蜓。老人卻笑了,笑得很坦然,笑過等我說話,我擰著不說,他說了,看來你不交我這個農民朋友。好,咱們也做一筆生意,收別人多少錢,也收你多少錢,你把草蜻蜓拿去。
……
老人走了,我也走了。走不多遠。聽得老人身後叮囑我:經常把草蜻蜓浸進清水泡泡,清水養草蜻蜓,才會時間長呢。
老人的叮囑沒有忘,出差在外,就由不得自己,結果水靈靈的草蜻蜓幹了,幹成了白白黃黃的一隻草蜻蜓,棲息在我辦公室書櫥的門把上,直到冬天來臨,草色自然中的蜻蜓都不知飛去了哪裏?而我的草蜻蜓,與我日日共守,地久天長。
久別故鄉成客人
關中西府的閻西村,是我魂夢牽係的故鄉。
上世紀80年代初離開故鄉時,母親還很剛強地生活著。她老人家一夜未眠,整理著我的換洗衣服,還有鍋灶上炒著芝麻棋豆。母親的芝麻棋豆做得很有特點,起麵時,一定要先打幾個雞蛋進去,還要把鮮嫩的椒葉摘來,清洗淨了,剁成碎末,均勻地和在麥麵中,擀成薄餅,先在鍋裏烙得七生不熟的樣子,揭起來放涼,切成圍棋大小的菱形小塊,再投進幹鍋慢炒出來,差不多要炒半個晚上,等把芝麻的油分都滲進一個個脆響的棋子豆兒裏,才能出鍋打包,到我出門時背上去。記憶中,我每一次出門,母親都要給我炒棋子豆兒,老人家老是擔心把我餓了。而芝麻的棋子豆兒最為耐放,半年六個月地放著,都不會變質,啥時候嘴饞了,抓一把就能吃,又脆又酥,使我哪怕離家千裏萬裏,都能體會到母親的一片愛心。這一次離鄉,與以往不一樣,我的戶口用一張紙寫著,從故鄉的農家小院轉到了繁華的大都市。一年半載回不了幾次家,母親給我炒的芝麻棋子豆兒就比以往多了許多。那一夜,母親把我換洗的衣服整理好後,就一直為我炒芝麻棋子豆兒,好像炒得再多,也還是個少。
此後每次回家,都能背回西安一袋子的芝麻棋子豆兒。我的妻女如我一樣,把母親特別炒製的芝麻棋子豆兒都吃上了癮。
母親是會老的,自然的法則嘛,一場不算病的小疾竟然帶走了母親剛強的生命。從此,我和妻女就再吃不到芝麻棋子豆兒,也再很少回到故鄉去。
最近一次回故鄉,也隻是順道的一段行程。在村外下了車,步行進的村子,我看著村子有點陌生,村裏的人看著我,眼神兒上也滿是陌生。
先走的二哥家,客客氣氣地把我迎進屋子,喝了幾口茶,二哥因為地裏來了收蘋果的客商,吩咐二嫂晚飯弄兩個菜,他要和我喝幾盅。說著話就要到村西北的蘋果地去,我站起來跟著二哥,想到地裏幫他一把手,摘蘋果,或接蘋果,都是很費人手的,可二哥說啥都不讓我去,堅決地讓我留家裏。我坐不住,又去了大哥家,大哥去世早,大嫂和她的兒子一起過,我去時,大嫂在院子裏剝玉米皮殼,我坐在旁邊剛要動手,大嫂竟然不高興了,讓我坐著和她說話就行了,動的啥手嘛,一點點小活,不夠她一個人做哩。
敏感的我,知道我在故鄉成了客人。
哪怕是在自己的親哥哥親嫂子的眼裏,也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客人了。這是我所不習慣的,在我們兄弟姐妹七人當中,我是最小的一個,和二哥大嫂他們差著二三十歲的年紀。年小的時候,他(她)們叫我都是小名兒。在故鄉濃濃的田舍味道裏,我甚至渴望哥嫂都能喚我的小名兒,但我知道,這已經成了一種奢望。哥嫂都不讓我插手一點點的農活,還怎麼呼喚我的小名。
遊手好閑在故鄉的我,切切實實地感到一種敬而遠之的寂寞。
逝去的歲月,疏遠了我和故鄉、哥嫂以及鄉鄰的距離。盡管我對這一些都還熟悉,熟悉他們的秉性、愛好和缺陷。然而,這樣的熟悉無法改變我客人的身份,從前在一起玩耍、在一起勞動的苦與樂,已離我越來越遠,幻化成飄逝的記憶。夜裏,我在夢中對故鄉說,我是生活在繁華的都市裏,但我的根紮在這裏,我還是以前的我,我還會扶犁撒種、揚場折項、開閘澆地、噴藥殺蟲……睜開眼睛時,二哥來問我:睡得還踏實?大嫂來問我:不冷吧?侄兒端來洗臉水,自己在水裏試了水溫,囑咐我說:小心水涼了。正擦著手,侄兒媳婦泡好一杯清香濃鬱的花茶,雙手又捧了過來……如此地周到客氣,更加突出了我身在故鄉,卻感覺客居他鄉的淒涼。
我深愛的故鄉啊!飄泊繁華都市的日子裏,我懷念故鄉,請別把我當做客人,把我關在家的門外。
2004年10月23日夜兩安太陽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