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問,把我著實問樂了。
我就說:男人的乳頭也長疙瘩?
他也樂了一樂,更加地羞怯和不好意思,說:我的乳頭上就生了疙瘩哩。
我聽了稀奇,但同時明白,男人也是要患乳腺癌的。我還想起一位百年世家的醫生朋友抱怨,現在的乳腺癌患者激增,都是與自己不良的生活習慣以及不良的生育觀念有很大關係。
男人患了乳腺癌,任誰都會不好意思的。
我給熱情的病友說,我沒病,隻是進來查查體。
病友就很失望的樣子,不再與我說什麼,隨手拿起丟在病床上的報紙,認真地讀了起來。他終究不是個沉得住氣的人,讀著報,一會兒笑眯眯,一會兒又義憤填膺了,大罵陳水扁搞什麼台獨,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有什麼不好?啊,難道讓你獨立出去!大罵美國佬多管閑事,你們家有錢,錢多得往太平洋裏倒嘛,卻不,愣是往人家伊拉克撂,把人家的鍋打爛了,碗打爛了,讓人家怎麼吃飯嘛?咱也知道伊拉克的家長不好,再不好也是人家屋裏的家長,輪不著你打上門去,把人家的家長逮進監獄,你給人家指派一個家長嘛!嘮嘮叨叨的樣子,讓同住一間病房的我,感到特別地逗。
病友雖則患了乳腺癌,身體看上去卻極棒,一次我坐在了他的床上,見他過來,我欲起身讓開,他卻伸手按住我的肩頭,把我死死地按住了,掙著站了幾站,都沒有站起來。他是一個公交車司機,女兒頂了他的班,他退下來,給一家出租車隊開夜班。他說夜班危險多,他一把年紀了,誰想要他的命給他好了。可他開了多年下來,從不生病的,突然就覺得胸脯發脹發痛,到醫院來檢查,便確診為乳腺癌。真個羞死人了!羞死人了!
女兒和妻子輪換來病房陪他,有時候會說起他的病,他總是壓低了聲,不想把病情說得太白,好像隻要掩蓋著,他的乳腺就是好的,就沒有長出疙瘩來。但醫生通知下來,讓他做好準備,晚上就做手術。
看他愁著眉、苦著臉,他的妻女也都極沉悶,仿佛要送他去鬼門關。我看不下去,有意和他拉話,說了許多不著調的閑話後,單刀直入,說:癌都是有惡性和良性的,看你隻會是良性的,怕個什麼啊。再說咱們男人,又不要乳房翹得高高的,惹人眼目,割一刀咱的胸是平的,不割一刀咱的胸也是平的,讓他醫生放手割去。
婉轉的勸說讓他更羞怯,直白的鼓勵倒使他開朗起來。先前對醫生很抵觸,現在就很配合了。
臨去手術前,還跑到街上去,蒸了個桑拿,把自己洗得淨淨的,說是到了手術床上,別把人家熏著了,動刀子縫針線,給咱做不到位。已經躺在手術車上,從病房往出推時,還叮嚀醫生,咱想開了,不是說打了蒙汗藥(麻醉藥)不覺痛嗎,其實痛一點又怕什麼,隻要傷口好得快,就少打一點蒙汗藥了。醫生答應著他,和他一起進了手術室,怎麼做的手術,咱不知曉細節,隻見術後的他極為清醒,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回到病房來,就嚷嚷著肚子餓了,給他整些醬牛肉、五香花生的填填肚子。醫生安慰著他,讓他別急,現在少吃一口,隻為日後大吃大喝。醫生在跟前,他沒太碎嘴,醫生一走,他又高聲大氣地指撥妻女快快給整吃喝。
查了三天身體,一切基本正常,我便出院走了。
過了幾天,再去醫院看肝功,想起患了乳腺癌的病友,轉了個身又到病房去了一趟,見他正在大口地嚼著一隻燒雞,手上嘴上都是油,見我來看他,還擰下一隻雞腿給我,讓我一起與他分享,我笑了笑拒絕了,說我剛吃了飯,肚子裏沒空隙了。他也不再客氣,兩口三口就把一隻雞腿吃進了肚子。
他的妻女都不在場,我原來的病床上換了人,聽說又是一個男性乳腺癌患者,那時也不在病房,隻有他和我。我本來還想說些注意營養、注意鍛煉的話,看他的樣子,知道說出來也是廢話,就隻聽他說了。他說他就是能吃,吃豬肉、吃牛肉、吃雞肉,總是吃不夠,原來把人忙的,住了院,動了刀,有時間了,我要把過去欠的胃口都補回來。他說著話,還不忘讓我看傷口,差不多都好了,說他明天出院,再歇一段時間,還開他的出租車。
果然我在以後的日子,繼續走在大街上,總會冷不丁感覺一輛急駛的出租車刹在我的身旁,隨之就會聽到一聲熱情的招呼:坐車啊!
偽裝的快樂
泥瓦工是組織安排給我的幫扶對象。他也太需要幫扶了,在短短三年時間裏,他經曆了父親病殘,女兒高考落榜,妻子臥病床上,家中值錢的東西被賊人盜去,他在高架上砌磚壘牆,不慎跌下地來,摔斷了兩根肋骨一條胳膊的厄運。
就在這時候,我走進了他的生活,並為他們擔憂,覺得他的日子可怎麼過呀?因為我的幫扶是有限的,我也是個工薪階層的人,家裏也是妻兒老小一大堆,等著我的微薄收入度日養口。我的愁寫在了臉上,泥瓦工一眼就看出來了,對我說,把眉頭展開來,日子不是愁著過的。
也確實是,我為他發著愁,可他依然很快樂。
不用深究,一個建築公司的泥瓦工,肯定是清貧而勞累的那一類人。一年四季,他在建設項目的高架上走的路,絕對要比平坦地上走的多,而他的收入又一定不會很高,緊打慢算,能夠維持家用就不錯了,他是不會有多少積蓄的,家中一連串的變故,即使省吃儉用有兩個錢兒,也是經不起那斷斷續續的折騰。但和他拉起家常來,總是一派滿足的口氣和模樣,說他老父親沒有白活,原來也是一個泥瓦工,自己的活兒做得好,還帶了他的一手好活兒;他的老婆特賢惠,會過日子,有次隻剩一塊多點錢,她拿了去菜市,居然還買回了一把青菜、一把小蔥和一塊豆腐,做出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到晚上,還是剩下的小蔥和豆腐,弄了一碟小蔥拌豆腐,一家就著喝稀粥,嘿呀,你沒見,我們吃的都香著哩。
在和我拉家常時,他滿臉的笑容,而我卻聽得滿腹辛酸。因為他說話的時候,斷了的肋骨和胳膊還都沒有好踏實,一條布帶背在肩膀上,吊著他還打著石膏的胳膊。我曉得,在他還不能爬上建築項目的腳手架,握著他心愛的瓦刀,一磚一石壘築基牆時,能拿到公司開給他的基本工資就不錯了,至於額外的獎金肯定別去想。我就開導他,讓他走走後門,找領導要求些額外的照顧,但他搖著頭,還是一臉平靜地笑,說是領導也難,承攬一個工程不容易,競爭那麼激烈,他們是國有公司,不敢使花子,能拿到一項工程,大家才能有錢掙,他怎麼能找領導的麻煩呢。自己有困難不要緊,勒一勒褲腰就過去了。
泥瓦工的質樸和善良感動著我,在他養傷的日子裏,我盡量多地節餘一些幫著他,而這讓他很不安了,在我去他家時,仿佛不是來幫扶他,而是來向他討債似的。之後他高考失敗的女兒,在一家門臉兒很亮堂的飯店當了服務員,他就堅決地不要我的幫扶了。還說誰都一樣,你也寬餘不到哪兒去。我承認泥瓦匠說得對,對他就十分地敬重了。
泥瓦匠傷好去了工程上,我也就基本斷了他家路。但我的工作在報社,跑新聞時就到他所在的工地去了幾次。一次碰到他病情好轉的老婆急急火火來到工地,說女兒打了電話,有急事要用三百塊錢,泥瓦匠哈哈樂了,說他敢肯定女兒交上男朋友了!倆人要見麵,不穿一身體麵衣服怎麼行。因為家裏和他身上都沒錢,他就嘻嘻哈哈吆喝:哥們兒,誰有錢給咱救個急,女兒出嫁時,大家夥兒喝酒去。我在一旁著急,趕緊從口袋掏出錢來要給他,卻被他堅決地擋了回去,隻從像他一樣的工友手裏接錢。
我走到他老婆跟前,還想把錢送出去,也被堅決地擋回來。我不信泥瓦工的理由,問他老婆怎麼回事!他老婆嘰咕說,女兒的服務員不好當,已另找了一個職業要押金嘛。
晚上編報紙,看到記者寫的一篇報道,說的是行業標兵的事兒。我的幫扶對象赫然在列,他在談論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時,說了心裏話:我是很快樂,再大的困難壓在身上,我都快快樂樂的。有啥子辦法嘛,你不快樂,困難也不會自己克服。我是向我父親學習的,也是向我老婆學習的,我父親在咽氣時還微笑著囑咐我,別讓我手上的瓦刀生鏽了;我老婆一塊多點錢,買菜做飯,我們還香香地全家吃了兩頓。我怎麼能不快樂呢?怨天尤人嗎?失去信心嗎?等著垮掉嗎?錯了,我要快樂起來,哪怕隻是偽裝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