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蟻民生態(1 / 3)

捆綁的眼淚

稅老漢除了他的姓有點特別外,任啥都少特色,普普通通的一個人,退休前在單位開一輛小型皮卡,也就是駕駛艙能坐幾個人,後頭的貨倉能裝半噸貨物的那種車。我在商場買了一台電冰箱,求他幫忙,他二話沒說去了。像他平時的性子一樣,車在路上不緊不慢、穩穩當當的,讓人放心。給我幫了忙,倒像他求了我似的,行為既拘謹又禮貌,不大說話也不大笑,給我的感覺是:老實得都有點土氣了。

退休後,很少見到稅老漢。

見不到稅老漢,是他沒有住在單位的家屬院。按他的工齡和資曆,單位當年分新房時,絕對應該有他一套,但在大家爭得烏雞眼時,單位領導找他談話,說是離單位較偏的地方,有市上的一套公房,現在房改,咱們單位占著,可以一次性買斷,成為個人的私產,而且價格比單位的新房便宜得多。明顯的是欺侮人家稅老漢,可老實人吹了兩口氣,竟然極不情願地答應了下來。這就給單位的分房幫了個大忙,卻給他自己找了個大麻煩。他的老伴不同意,帶著一對兒女鬧到單位來,要和領導拚了命,誰勸都不成,直到稅老漢開著拉滿職工食堂蔬菜的皮卡,回到單位的院子,從車上下來,走到老伴和兒女跟前,聲音很小地說了一句話:再鬧,那房我還不要了!

隻這一句話,大鬧著的老伴和兒女都啞了火。

老伴很不理解地看著稅老漢,一口準備了很久,準備吐給單位領導的一口痰,對準了稅老漢的麵門,“啪”地吐了上去。這是我見過稅老漢老伴的唯一一次麵。

現在,老夫老妻的,就住在他們成為私產的那套雖然偏一點,卻也算個三室一廳的套房裏,沒聲沒息地過著日子。突然地就聽到人說,稅老漢把離婚材料已交到區法院了。太讓人意外了。

意外的事還不止離婚一件。稅老漢退了休沒事可做,就到住地的一個廣場上轉悠,看見許多人早早晚晚地,在一起跳舞娛樂,他也參加進去,認識了一位四十大幾的舞伴,見的人都說稅老漢有福氣,那個長得很招人的舞伴,自從稅老漢學習跳舞起,就拒絕和別的人跳了,專意兒陪著稅老漢跳,教導得稅老漢的舞姿舞步迅速提高,幾乎成了舞蹈場上的明星了。這種你撫我肩、我摟你腰的感覺,真是太奇妙了。老來遇上這樣的好事兒,你讓稅老漢怎麼能不動心呢?老伴兒吐他一口黃痰的鏡頭,也在這時候不斷地衝擊著他的大腦,讓他再看摟在懷裏舞蹈的舞伴兒,無論腰、胸、臉蛋兒,咋看咋是個順眉兒順眼兒。

稅老漢痛下決心,逮住晚年的尾巴,是死是活都要風流一把了。

舞伴兒水汪汪的大眼睛勾著稅老漢,雙雙對對地還去了她空巢多年的家,也是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好像裝修過不是很久,處處透著一股子的新鮮勁兒。稅老漢喝了一口茶,沒多停留就回了他的家,叫過老伴兒,臉不紅心不跳,大聲大氣地說:咱們離了吧。

老伴兒以為稅老漢開玩笑,正在廚房做她的飯,沒應老漢的話,還招呼老漢過來給她搭手擇菜。稅老漢說話的聲就沉了些:如今離婚的人多了,不算啥丟人事。老伴兒聽著,卻不能忍俊地笑了起來,覺得做古正經的稅老漢,此刻的樣子好玩極了。

稅老漢見說不清楚,就轉過身,拉開家門憤憤地走了。這一走老伴覺得事態的嚴重,趕出來拉著老漢回了屋,埋怨老漢犯的什麼神經病。稅老漢卻不像以往那麼好對付,擎著個脖項說:這婚離定了,必須離!一定離!

老伴這才傷心地抹了淚,撂下鍋灶上的飯,自己出了門,去了女兒的家,叫來兒子兒媳,商量怎麼辦。大家都覺得太突然,還有點不信,集體趕回家來,和他們的老爹討說法。說得頂了牛,就要他們的老爹交待是哪個狐狸精勾了他的魂。老爹咬死一句話:你媽她給我臉上吐黃痰,我早就想和她離婚。

看著問不出結果,兒女們就想起老母親的交待:把老東西捆也要給我捆在家裏。這就手忙腳亂地找來一根繩子,把他們的老爹捆在了坐著的椅背上。兒女捆的動作很慢,想著他們的老爹會掙紮,如果掙紮就不認真捆,可到他們認真結實地把老爹捆綁在椅背上,他們的老爹也不掙紮,表現反而很配合,唯恐他們捆綁得不結實。

捆綁停當後,兒女們就都撤退走了。

老伴兒聽了彙報,直罵兒女們混蛋,自己個兒小跑著往回趕,打開門一看,稅老漢果真被捆綁在椅背上,花白了的頭顱歪在一邊,臉上滿是淚水。老伴兒也便流了淚,趕緊上前解了繩子。稅老漢卻在繩子解開後撲爬在了地上。

老伴兒翻過稅老漢,掰他的眼睛,卻怎麼都掰不開了。便知道遭了不測,“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惡狠狠地罵著:你個死鬼老頭子啊!

涼皮夫妻

涼皮是西安人的最愛。無論冬夏,都有特別多的人,圍著涼皮攤,細嚼慢咽,油辣辣的滋味沁人心田,吃用者無不麵帶微汗,粉若桃花,難怪許多地方,有人直把涼皮稱“麵皮”。麵子上的事情,自然不能馬虎。

夫妻倆的分工是,丈夫作用於內功,妻子作用於外功,與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恰好相反。丈夫在租住的地方洗麵、沉漿、蒸皮子,送到小區來,妻子鍘條、裝碗、調調料,直接麵對顧客。這一對小夫妻,年齡不到三十歲,生活做得殷勤、實在,一塊兒還有幾家涼皮攤,小區的人多在他們的攤位上掏腰包,把其他幾家嫉妒得直翻白眼,卻也毫無辦法。如今就隻這一對夫妻做著獨一份的生意。時間一長,小區的人就喜愛地把他們叫“涼皮夫妻”。

夫妻倆最忙的時刻要數大人下班、孩子放學那陣子,主持內功的丈夫,這時也會幫妻子一把,一把長有三尺的鍘條刀,在他手裏使得如花,而妻子裝碗、調味的一套程序則做得如舞,原來粉白如“麵皮”的臉,因為忙,汗津津飄著一抹紅暈。但不論怎麼忙,那妻子收錢或找零,都不會用手接,怕錢幣上的細菌感染了涼皮,她堅持用一雙竹筷接錢找零,其靈巧自如不遜手為,堪稱絕技。

其上所說,是夏天的風景。入了冬季,涼皮攤該冷清了吧,不,似乎比夏天還要熱鬧,三個蜂窩煤的火爐一字擺開,上麵各架一口小小的炒瓢,一撮蒜苗碎節,“啪”地在瓢底啪啦啦一陣歡響,再把涼皮倒進去,加鹽、加醋、加辣麵,也就是幾樣簡單的調料搭配,味道卻很不簡單翻翻攪攪,攪攪翻翻,三隻炒瓢在那妻子的手上前轉後轉,上拋下跌看得人眼花繚亂,半支煙的工夫,一份炒涼皮出鍋了。欣欣然接到手,湊鼻一聞:濃香!入口一嚐:清爽!齒間一味:悠長!吃完不由人神安氣定,打個嗝兒咂巴嘴:痛快!

那丈夫長得精瘦,卻一身的力氣,小區人家,誰有個忙要幫,叫著他,二話不說跟著去,買了新家具抬家具,買了新家電抬家電,甚至誰家搞裝修,砸的碎磚水泥塊的垃圾,搬不動,和他商量,想給他些工費幫把手,他隻是不語,一袋一袋地幫人把垃圾往樓下搬,那確實是個霸王活,一身好力氣的人,也會幹得氣喘籲籲,渾身大汗,搬完了,給他算賬,他定惱起來,像要與人打架似的,爭得急了,他說:“多到我的涼皮攤吃幾碗就行了。”

一次,高層的電梯壞了,19樓的一家窗戶推開來,朝著忙活的涼皮夫妻喊,說是有人突發急病,120急救車馬上就到,幫忙把人從樓上抬下來。聽到呐喊,夫妻倆立馬放下生意雙雙爬到19樓,先還想著辦法抬人,樓梯陡,拐彎多,怎麼也不好抬,那丈夫就背了病人,妻子在一旁扶了往下走,小心翼翼地,唯恐增加病人的痛苦。剛背下樓,120急救車也到了,醫生護士把他們夫妻當成了病人的子女,招呼著一起上車去了醫院。那個中午,夫妻倆耽擱了生意,小區人沒吃到涼皮,但事情傳開後,大家無不敬佩他們的品性和愛心。

夫妻倆的涼皮攤還在小區擺著,寒暑已經四載,其間妻子懷孕生子,也隻在那一月歇了三十天。如今那小子已兩歲有餘,虎頭虎腦,與小區的孩子玩在一起,不分彼此。

男人患了乳腺癌

病友是個男人。啥子病不能患,卻患了一個乳腺癌。

其實,我沒什麼病,因為浪得個市管科技帶頭人的名頭,每年就有機會住院查一次體,就與患了乳腺癌的男人住在了同一間病房裏。他自己患了乳腺癌,好像住在一間病房裏的人,都是乳腺癌患者。在我兩手空空、一身輕鬆地住進病房時,他熱情得讓人吃驚,又是幫我鋪床,又是替我到護士辦公室領取臉盆、熱水瓶之類的小雜物,好像他是一個沒病沒災的健康人,而我是個患了大病的羸弱人。到一切安頓停當了,他坐在他的病床上,我坐在我的病床上,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怯怯地問我:乳腺上可有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