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車禍五記(1 / 3)

血色的花朵

2005年2月6日小雪

在小區門口紮營收破爛的那對老夫妻,祖籍河南信陽。好像小區六年前開盤住人的那天起,他們夫妻就守在了鐵藝製作的大門外,很猥瑣的樣子,等待小區裏的住戶,招呼他們進去,收來一捆的舊報紙、廢紙箱什麼的,碰到運氣好,還能收來人家換代不要的舊電視、舊冰箱、舊電扇以及舊門、舊窗、舊家具一類的東西。

在他們的廢舊攤上,就支了一台舊電視,從旁邊一家麻辣燙的小館接上電,還能清晰地看到節目。經常地,就有進城打工的人,還有閑逛走得乏困的人,在電視機前停下來,專注地盯著電視看。特別是那年的韓國亞運會和韓國的世界杯足球賽,老夫妻廢舊攤上的電視機,成了周邊民工和流浪人員的精神家園,白天黑夜地,都圍著一群人在看。看得饑了,就到身邊的麻辣燙小店吃上一嘴,因此,麻辣燙小店的老板,也樂意老夫妻從他們店接電放電視。

小區人不知道老夫妻的名字,隻知道他們從河南來,便都不約而同地叫他們老河南。

有幾個春節了,老河南夫妻都沒能回老家,就在小區門口的廢舊攤上過了年。今年他們是打算回去的,早早地放出了口風,他們的女兒大學畢業了,他們也該鬆一口氣,回家與他們大學畢業的女兒過個歡歡樂樂的團圓年。可是,到頭來還是沒能回老家,問題是他們的女兒大學畢業後,工作不好找,打算再上研究生。

小區人知道老河南夫妻供養著一個大學生的女兒,再看猥瑣的他們,眼神就有了變化。再知道老河南夫妻的女兒要考研究生,眼神就更有了變化。到後來見了老河南夫妻的寶貝女兒時,眼神裏便一滿子都是敬佩和羨慕了。

幹冬濕年。果然在老河南夫妻的女兒趕在年三十回家團聚的晚上,醞釀了多日的一場大雪,給歡樂的大年裹上了一層溫馨的色調。年盡放炮的聲音,幾乎要把整個城市抬起來,早上起來,紅紅的炮屑,攪進了潔白的雪地上,讓人看到的是一派熱烈祥和的局麵。

小區人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見到了老河南夫妻的寶貝女兒。人長得眉清目秀,瘦瘦高高,穿戴極其樸素,就在大年的日子,她的老河南爹娘,頂著一頭的雪花來到小區門口。春節嘛,是個大消費、大鋪張的日子,誰家都有一大堆的廢棄物。老河南夫妻和他們的寶貝女兒,剛一在小區門口落腳,就有住家招呼他們了。半晌不到的工夫,廢紙箱、啤酒瓶、易拉罐的,就收攏了一人力車。老河南爹娘嘴也合不攏地拉著人力車,在飛雪飄飄的長街上迎風走著,雖然艱難,卻特別地來精神,很知足地回了他們租住的地方。

老河南夫妻的女兒,嘴是甜的,眼睛也是甜的。她的腳手都快,跟人上門收破爛,她去得最多,大叔、大嬸,大哥、大姐地叫著,叫得人家的心都軟軟的,又都知道她的誌氣,上門來,把破爛給她往門外一堆,不用稱重量,不用數數量,讓她拿了去。她知道這是大家的照顧。但她不要大家的照顧。她像她的老河南爹娘一樣,認真地約著重量,認真地數著數量,一分不少地付出該付的錢幣。

一個小區的人,就都認識了老河南夫妻的寶貝女兒。

這就過了正月十五。斷斷續續的一場雪也停了,白蠟蠟的太陽也露出了久違的臉麵,是它呆在雲背後太久了嗎?露出的臉麵沒有一點熱度,天氣似乎比下雪的日子還要冷,地上的積雪在人的腳步和汽車的輪子碾踏下,全都變成滑溜溜的冰板。

老河南夫妻和女兒收破爛的生意仍然很好,一上午就又收了一人力車。就在老河南夫妻的女兒進小區人家去收破爛時,老河南夫妻一個駕轅,一個拉套,拖著一車的廢舊破爛走上了人來車往的大馬路。如果不是路滑,老夫妻都隻是一個人拉了車子走。今天的冰板路,老夫妻就隻有一起行動了。然而,讓人猝不及防的慘劇在這一刻發生了。後邊疾馳而來的一輛城市垃圾車,像個喝多了酒的醉漢,瘋瘋癲癲地衝了上來,掛住了老河南夫妻廢舊破爛車上紮著的一條麻繩,原來還顯沉重的人力車,霎時輕得像是紙糊的一樣,猛地掉了一個頭,把駕轅的老河南摔出了十多米遠,雜發亂舞的頭顱撞在了一邊的水泥道沿上,流出的血不多,在冰板似的大馬路上洇開來,仿佛一朵迅速綻放的花兒。老河南的妻子,則被卷進垃圾車的輪子下,碾破了肚皮,同樣有血流出,在冰板似的大馬路洇開來,仿佛又一朵迅速綻放的花兒。

小區門口的人都驚叫起來了。大家都與老河南夫妻很熟了,驚叫著撲了過去,然而一切都遲了,老河南夫妻因此喪失了性命。

那是多麼好的一對夫妻啊!

平常日子,老河南夫妻也不是怎麼忙,妻子收拾破爛時,丈夫會給妻子捧上他們帶來的大水壺,一人喝上一口,妻子繼續整理破爛,丈夫就到一邊去看電視,或者是找人下一盤象棋。

老河南的象棋是從破爛中撿來的,有些子兒已經破得殘缺不全,大致認得出個車、馬、炮的樣子。起先擺在小區門口,也沒有人跟他走,他就一個人寂寞地走。先走一步黑棋,再走一步紅棋,卻也獨得其樂,走得馬吼炮鳴,將威相怵……走得時間久了,便有人圍上來,捉了對兒地廝殺,殺了半年六個月,差不多都是他贏,就有更遠一些的棋手找上門來,與他較技,結果還是他有實力,紛紛敗下陣來。

老河南與人下棋時,走出一步好棋,旁邊人喝一聲彩,他的妻子就會撲閃著已不水靈的眼睛,看他一眼,而這時的老河南丈夫,也會接住妻子欣賞的眼神,點一點頭,或晃一晃頭:特別在老河南丈夫贏棋的那個空當,妻子更會捧了水壺給丈夫,讓她的丈夫潤一潤殺伐冒煙的喉嚨,老兩口的幸福和甜蜜,在這時全都無所保留地暴露出來了。這讓小區裏的夫妻們看見了,還真是惱氣哩。應該說,小區裏的夫妻們,生活條件比起老河南夫妻,不知要優越多少,可他們常很慚愧,吵吵鬧鬧,一點都找不到幸福甜蜜的感覺。曾經流傳過一個故事,小區裏有對年輕夫妻,都協議好了,要去街道辦辦離婚,走在小區門口,看見老河南夫妻的那一種和睦和甜蜜,便都打了退堂鼓,互相牽了手,又都走回了自己的家。

老河南的棋名不脛而走,忽一日來了一個六歲模樣的男孩,向老河南叫了板:你能和我下兩盤棋嗎?老河南的棋藝不錯,棋德更不錯,不論老小,願意和他下棋,他以為是看得起他,就絕對不會拒絕。他和小男孩的較量自然地拉開了帷幕。讓老河南始料不及的是,小男孩的棋路很有些道行,雖然還是他老河南贏了棋,但每一盤贏得都不輕鬆。旁邊站著一個中年漢子,介紹說他是小男孩的叔叔,因為驚歎小家夥的悟性,特來與老河南交手,如不嫌棄,小男孩願拜老河南為師。

有拒絕的理由嗎?沒有。老河南平生有了第一個學棋的徒弟。

善門既開,就有其他一些家長,也聞名帶著孩子來了,來和老河南走棋拜師。真敢和他走棋的孩子,確有幾個頗具天賦的,課餘的時間,就來和老河南師傅切磋一陣兒,使幾個小孩棋藝大進。在一次全市學生象棋大賽上,拿了一個頭名,一個三名。現在的老河南破爛攤子前,到了太陽傍西的時光,一圈兒會鋪開三五個棋陣,兵、馬、炮、車、將、帥、士,殺得煙火四起,狼奔豕突,儼然一個特色獨具的競技象棋館。

進入小區住宅樓收破爛的老河南女兒,肩背一蛇皮袋的啤酒瓶子,才出小區大門,就看見了老爹老娘的不幸。她被驚呆了,兩眼愣愣地看著被撞得四分五裂的破爛人力車,手一鬆,肩上的啤酒瓶落在地上,摔碎了,摔出了很大的聲響。老河南的女兒這才跑起來,跑到血染冰板的老爹老娘身邊,由著眾人相助,叫了120急救車來,把老爹老娘送了醫院。

老河南的女兒,一聲爹,一聲娘,哭喊得嗓子啞了,眼淚幹了,也沒能喊醒一個老人。

事故鑒定和賠償很快就有了眉目。火化夫妻倆的屍體,小區去了不少人,有的是老河南的棋友,有的什麼都不是,隻是和老河南有那麼點廢舊破爛的小交易,但大家還是想來,因此就來了一大片。特別是老河南指導的幾個小棋手,更是早早地等在火葬場的悼念廳,和老河南的女兒一起,為來吊唁的人鞠躬致謝。

在大家的心目中,老河南夫妻不是小區人,卻勝似小區人。在老河南夫妻之前,有誰去世了,也沒能驚動這麼多人;在老河南夫妻之後,有誰去世了,還會驚動這麼多人嗎?

還好,老河南的女兒如願考上了研究生,所需費用,有老河南夫妻收賣廢舊破爛的積蓄,還有老河南夫妻生命的賠償。

又是寶馬

2005年9月9日 大雨

城市南郊的師大路上,一輛象牙色的寶馬車撞死了人。

因為又是寶馬撞人,去了很多記者。雨太大了,城市寬闊的大馬路上積了很厚的一層水,像是一條一條的河流,肆無忌憚地流淌著。電視台的,報社的,還有網絡的記者,十分敬業地站在瓢潑一樣的大雨中,等待交警按部就班地處理事故。

一時間,記者們沒有活幹,便交頭接耳地議論起另一些寶馬撞人的案件來。大家的議論中,最集中的是哈爾濱“寶馬撞人案”。2003年10月18日,生得眉清目秀的蘇秀文女士,駕駛著一輛牌照號為黑A-L6666的寶馬車停在路邊,菜農代義泉自駕一輛拉菜的農用車由西向東行駛,行至人才市場門前,為了躲人,不小心刷了蘇秀文寶馬車左側的倒車鏡。一個寶馬車的倒車鏡值多少錢?別人不知道,蘇秀文是知道的,菜農代義泉的那輛四輪農用車是抵不上的。蘇秀文不禁勃然大怒,從她的寶馬車下來,揪住菜農代義泉就是一頓暴打,邊打邊罵,罵的話語特別粗穢,不堪入耳。旁邊圍觀的群眾看不過眼,勸蘇秀文看一下寶馬刷擦的情況,有事說事,不要打人罵人。眾人的勸說,蘇秀文不能不麵對。但她上了寶馬車,掛擋加油,猛地向前衝去,把站在寶馬前麵的一個人當場撞死,十二人撞成輕傷和輕微傷。事後,交警和法院作出的判決,讓老百姓大為不解,認為蘇秀文隻是操作失誤,采取措施不當造成的事故,雖然死了人、傷了人,但不屬故意犯罪,以判二緩三的輕罪了結了此案。

案件雖然了結了,各種傳言卻四處流散,最要命的一條,說是蘇秀文為黑龍江省政協主席韓桂芝的幹女兒,而韓桂芝緊跟著又在媒體辟謠,說她沒有這個幹女兒。又過了一些時日,突然風暴從地起,顯赫一時的韓桂芝被中紀委“雙規”,她的兒子、女兒、女婿一家六名親屬被捕受審,從而揭開了黑龍江一大腐敗串案。省轄綏化市原市委書記馬德、原市長王慎義、省人事廳原廳長趙洪彥及綏化市各部門的原五十多名一把手,被逮捕,或被“雙規”。

蘇秀文的寶馬車這一撞,可真是撞得不輕啊!

老記們的議論點寬麵廣,說了哈爾濱蘇秀文的寶馬車撞人案,又說渭陽的黃婭妮寶馬撞人案。

2005年3月29日,黃婭妮駕駛一輛豪華寶馬,在渭陽街頭瘋狂連撞七人,事故還在處理當中,她又違章駕駛一輛湘A—D6888的奔馳車,在長沙市的河西新民路與瀟湘大道的交叉口,上演了瘋狂一幕,先後將兩台摩托車、一輛自行車撞飛,隨後撞壞一輛的士,接著在右拐彎企圖逃跑時連撞一輛停靠路邊的的士和一輛桑塔納,又一次造成七人受傷。

肇事者黃婭妮的形象是上了電視和報紙的。她是富家女嗎?所有的報道都回避了這一點,大家就隻有揣測了,議論她一定特別有錢,要不就是她的老公特別有錢。議論甚至偏出了人們的正常想象,認為她該不會是哪個大款包養的情婦等等不一而足。總之,黃婭妮有本事開寶馬駕奔馳,有本事在3月份連撞7人,有本事到了7月份再次連撞7人,她肯定不是等閑之輩。大家就不能不驚訝了,更不知道事故的處理結果會是什麼樣子?

在老記們的議論聲裏,交警開著事故處理車在雨幕中趕來了。

被撞死的人是一位老者,六十大幾奔七十歲的樣子,剃了個禿瓢頭,硬紮紮生出來的頭發茬,像是一根根生了鏽的大頭針,黑不黑白不白的樣子,看不見傷口在哪裏,隻見血在頭發茬上湧流,和著雨水滴在地上,流成了一株九月的串串紅花。

肇事的司機是一個女性,她已被自稱為死者兒女的兩個人拽下車來。不曉得她本來就白,還是撞了人嚇白的,掩飾在長發下的那張臉,白得沒有一點血絲。她太漂亮了,修長的身體,像是站在風雨中的一棵小白楊。抓著她的一男一女,也許受到她漂亮的震撼,凶神惡煞的樣子,卻難掩內心的恐慌,倒是被抓著兩條胳膊的她,反而鎮定自若,一會兒甩一甩頭發,把沾在頭發上的雨珠利利索索地甩得亂飛。見多識廣的老記們,看在眼裏,心中犯開嘀咕了,知道其中必有好戲,就等著交警來揭幕了。

果然不錯,長著一張娃娃臉的交警,從事故車上下來,看一眼抓著肇事司機的那一男一女,繃得很緊的臉不由得笑了一下,還打趣地問了一聲:怎麼又是你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