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鐵梨花一個人累死在地裏,也不要苟省初給她幫手。自己來了,也會被鐵梨花凶巴巴地攆回去,星期日放假也不行,也得乖乖地抱著書本啃去。家裏的活,地裏的活,不要他插手。
今年不同了,考上大學了,就等著拿通知書哩。來就來吧,到大北壕的辣椒地裏來,幫一把手,吃一把苦,也是應該的,也能體會做母親的一片苦心哩。
幫一把什麼好呢?摘辣椒不是男孩子苟省初的長項,他現在長得高高大大,足有一米八的樣子,村裏人不在他當麵說,背後卻都忍不住,說苟省初越長越像他爸苟省初了。長得很像父親苟省初的他,就幫助母親鐵梨花背辣椒。大北壕的辣椒地邊,有一個鄉級砂石路,高出大北壕三米的樣子,原來栽了一行毛白楊長成大材了,遮得了風,擋得了雨,卻被人一夜之間砍掉了,留下光禿禿的一堵路基,像是一道高高的城牆,圍在辣椒地的盡頭。苟省初背起竹背簍裏的辣椒,都要使勁爬上高高的路基,走上一程長長的公路,到了家裏,倒下辣椒,再回到辣椒地,母親鐵梨花就會又摘下一背簍的紅辣椒。這樣地,母親采摘,兒子背運,比過去母親一個人作業,顯然快了許多,差不多一個下午,就能把地裏紅了的辣椒都采摘回家。
是最後一趟了。兒子苟省初背著滿背簍的紅辣椒前頭走,母親提著籠筐在後邊跟。母親因不放心熟紅的辣椒沒摘淨,東張西望地,瞅見一個兩個,她就要攆過去采摘下來,漸漸地和兒子拉開了一段距離。
砂石的公路上,不斷地有拖拉機和汽車駛過,轟轟隆隆地,騰起一陣又一陣的土霧,背著辣椒在公路上走,人就像埋在土霧裏一樣,臉上的汗弄濕土霧,沾在臉上,挺拔英俊的未來北京大學學生苟省初,就像一個四腳活動著的泥猴了。苟省初不畏土霧的掩埋,背著辣椒向城牆一樣的路基上爬,他完全沒有料到,有一輛滿載砂石的三輪農用車,從公路的一端拖著一條黃色土霧的尾巴向他飛奔而來,照著他的身體傾覆下來,他被嚴嚴實實地扣在砂石和翻倒過來的農用車下。
可憐的母親鐵梨花僅隻有一聲裂天震地的驚呼,就骨軟得坐在了辣椒地裏,砸毀了一片辣椒稈。她看不見心疼肉疼的兒子苟省初了。在兒子被埋沒的地方,隻有傾覆下大北壕的農用車三個橡膠輪胎,還在仰天無力地轉動著……鐵梨花無比傷痛地喊著:
我的兒子苟省初!
公路上來往的車輛都停了下來,不知是誰一聲招呼,大家七手八腳地用一根鋼索,牽著倒在大北壕辣椒地的農用車,發動了另一輛汽車,費勁地把農用車拖上路基,緊接著又都亡命地在砂石中刨著,先是刨出了苟省初的兩條腿,再是刨出了苟省初的身子和頭,背在他背上的背簍和辣椒,還都寸步不離地壓扁在苟省初的背上。
大家把苟省初從砂石堆裏刨出來,隻見嘴角慢慢地洇出鮮紅的血液,像一條線似地扯出很長。母親鐵梨花撲上來,把兒子苟省初抱在懷裏,一聲緊似一聲地叫著兒子的名字,可是兒子再也不能開口回答她一聲了。
安埋兒子苟省初的時候,母親鐵梨花已不哭不鬧了。也許是她已經流幹了眼淚,也許是悲傷得麻木了,沒有了哭聲沒有了眼淚沒有了傷痛,很平靜地招呼村裏人安葬了她的兒子苟省初。
丈夫苟省初棄她而去另擇新歡時她是這樣。
兒子苟省初舍命離她而去時她還是這樣。
池岸子村的人很為剛強的鐵梨花而敬服了,說她不容易呢!太不容易了!
鐵梨花還去她的大北壕摘辣椒。今年的辣椒長勢好,隔兩天就是一茬熟紅了的鮮辣椒。懸在一大片葳葳蕤蕤的辣椒稈上,煞是惹人喜愛。喪了兒子苟省初的鐵梨花,就在辣椒的新鮮中忙碌著……如果不是郵遞員找到大北壕的辣椒地,把那封紅皮燙金的北京大學錄取通知書送給鐵梨花,她可能還會堅持在她的辣椒地裏,不讓一個紅辣椒受損失。
鐵梨花接過了兒子苟省初的北京大學錄取通知書,舉起來對著太陽照了一下,她便笑起來了。她是受到刺激了。先還是輕輕淺淺地笑著,笑著笑著就大笑起來,笑得幹枯的眼睛裏滾出一顆一顆晶亮晶亮的淚水。她就大聲地喊起來:
我兒苟省初上了北京大學哩!
我兒苟省初上了北京大學哩!
鐵梨花的神經忍受得了失夫之痛、喪子之悲,卻忍受不了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的精神失常了,見人就拿出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大聲喊叫“我兒苟省初上了北京大學”的話,喊叫得人心惶惶,誰見了她都會遠遠地躲開來。大北壕的辣椒地,鐵梨花也還一趟趟地去,但她去了,再也不去采摘熟紅了的辣椒,而是站在兒子苟省初喪命的地方,嘮嘮叨叨地說著:苟省初哎,咱走呀,咱上了北京大學了。
熟紅了的辣椒,因為沒人采摘,在辣椒稈上長過了時,便長成了一包漿,像初凝的血液,從辣椒稈上落下來,滴在地上,大北壕就全是那樣血紅的斑點了。
郿塢董忍
2005年4月29日晴
董忍的名字是父母起的,用意很簡單,就是希望兒子要有忍性。出奇的是,董忍偏偏不忍,這就成了郿塢古鎮上的惡人。
郿塢古鎮在東漢末年就已經很有名氣了。
權奸董卓挾持漢天子無惡不作。一日帶兵去洛陽郊外遊玩,恰遇百姓祭神趕會,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董卓見了,歹心頓生,命令兵士殺入人群,是男子就砍頭,是女子就活捉,自然還有男子、女子的財物,全都劫掠而去,一路上狂呼大叫,說他們打了大勝仗。董卓的殘暴,引起了洛陽百姓的極大憤慨,加之黃巾起義軍對他又造成很大威脅,無奈撤出洛陽,逃回了長安。
在長安的董卓,依然難改殘暴無恥的秉性,終日隻知殘害百姓,搜刮民財。在他的橫財多得沒處可放時,動用兵役,在郿塢古地給他修了一座堡壘,堡壘的名字也叫了郿塢。郿塢堡壘的城牆如長安城一樣堅固,其中囤積了大量的糧食和黃金白銀,以及無數的珍玩寶物。正當其時,長安市中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千裏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千裏草”是一個“董”字,“十日卜”是一個“卓”。老百姓期盼殘暴的董卓,活不出十個日頭。結果,董卓就被他的義子呂布刺殺了。老百姓還在他肥碩的肚臍眼上插了燈芯,像點燈一樣燒起來,足足燒了兩天。
如今的郿塢古鎮,惡人董忍雖然還沒有董卓的權勢,所做的惡事也不及董卓千分之一,但古鎮百姓已經忍無可忍,編出一個類似當年長安市中的歌謠來,期望惡人早死早安生。歌謠曰:“千裏草,何青青!一把刀,心上戳。”自然了,“千裏草”是一個“董”字,“一把刀,心上戳”就是一個“忍”字了。
可是這個董忍,一點兒都不懂得忍的道理。他原來娶了一房媳婦,也是賢淑慧能,漂亮宜人。可他看見了本家小老弟董方的未婚妻,他便管不住自己了。小老弟董方的未婚妻是來郿塢鎮相親的,穿的是一襲新潮的藕荷色的連衣裙,眉兒彎彎的,眼兒黑黑的,特別是那一張小嘴,仿佛凝霜滴露的一隻紅櫻桃。從郿塢街上向董方家裏款款地走著,掠起的風帶著一股杏花香氣,恰恰地就被惡人董忍嗅到了,竟至於使他夜不能寢,日不能食,打得自己的媳婦腿斷胳膊折,不得已離了婚。他自己一身輕鬆地找到和他本家的董方,讓讓把他的未婚媳婦讓出來,和他結婚。董忍找他本家小老弟時,帶了兩樣東西,一個是一塊他自己窯上燒的紅磚,一個是像紅磚一樣捆紮起來的百元大鈔。
小老弟董方又能怎麼樣呢?不想挨磚頭,也不要他的錢,抬手抽了董忍一耳光,轉身到南方打工去了。
董忍又拿著那兩樣東西,找到了小老弟的未婚妻,這便把小老弟的未婚妻娶到了他的家裏,成了他捧在手上怕嚇了的寶貝媳婦。要知道,他強蠻娶來的寶貝媳婦,比他小了整整十二歲,而他的二老雙親,在這一場事變中羞惱成疾,不久便撒手人間。
這一日,董忍開著他的小車,到省城西安辦事。辦事就是吃肉,就是喝酒。吃喝到晚上十點鍾,董忍的心上像是爬著一隻螞蟻,讓他心癢難受,預感家裏會不會出事?正疑惑時,有電話打來,說他上了初中的前妻兒子,掉到水庫裏淹得人事不省。董忍那會兒喝得迷迷糊糊,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對著手機連問了幾遍,確信他的兒子遭遇了不測,被酒精燒紅了的臉當下憋成了豬肝色,也不和酒桌上請的客人告別,也不叫上給他開車的司機,一個人瘋了似地躥出紅燈高照的酒樓,開了他的小車就往郿塢的老家跑。
惡人董忍有個特別的嗜好,他的坐騎必須是日本的原裝貨,先前的一輛舊了,新近買了一輛豐田佳美。他不僅坐騎唯日本貨,還有家裏的電視機、電冰箱、音響、洗衣機什麼的,都要買來日本的原裝貨,如果他家的馬桶、麵盆、碗筷等等的日用品,市麵有日本貨,他也會一應買了回來。在今晚這個特殊的時候,惡人董忍的豐田佳美汽車,特別地懂事聽招呼,一路上笛聲不斷,很快就上了西安到寶雞的高速公路。惡人董忍不抬腳地踩著油門,踩得車速也已達到了頂峰,銀灰色的車體,仿佛一隻就要飛起來的鳥兒,飛著快要下到去郿塢的慢道上,卻猛然抬頭衝向路邊的防護欄,頃刻之間,流線優美的小轎車又反彈回來,撞到道路另一邊的防護欄上,然後就像一隻被人踢了一腳的足球,翻著滾兒向前撞去……惡人董忍,就在汽車反彈第二撞的時候,從碎了玻璃的車窗彈了出來,在空中飄了好一陣,像是一個長了手腳的布口袋,飄著落在了高速路上。正好有一輛跑夜路的大貨車跟上來,“吱、吱”地刹著車閘,車輪劇烈摩擦的尖叫聲,淒厲得猶如鬼叫,但終究是刹不及了,在慣性的帶動下風馳電掣般向前衝去,前輪從惡人董忍的頭上碾起,碾過了長長的肚腹、長長的腿、翹翹的腳,後輪跟上來,又從頭碾起,碾過了長長的肚腹,長長的腿、翹翹的腳。當然,這都是事故勘察記錄上的表述,那個碾過董忍身體的大貨車跑了,也沒有誰來作證是怎麼回事,就隻有了無頭緒的勘察結果了。
惡人董忍死了。
惡人董忍的兒子也沒能救活。
同一天為父子倆出殯,郿塢鎮上的鄰居也都幫忙來了。生前再怎麼作惡,死了還是郿塢古鎮的一條鬼,何況還有他的兒子,那可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哩。他是給他被遺棄的母親在水庫逮魚時遭水淹的。他的母親身體本來就不好,再被遺棄,思想不通,身體就更不好了,也不想吃,也不想喝,隻有兒子給她送來魚,熬了湯,她還能快快樂樂地咽下去。兒子就給他母親在水庫裏逮魚……多好的孩子啊!鄰居們來,你搭一把手,我搭一把手,就把一場喪事圓圓滿滿地辦了。幫忙的人群中,被董忍所逼下了南方打工的本家小老弟董方,是最賣力的一個。
小老弟董方是被他原來的未婚妻,現在的董忍遺孀打電報叫回來的。如今死了男人,留下一大堆的事情,寡居的小女人不知道怎麼打理,她看見郿塢古鎮人的眼睛,心裏就像刀紮一樣恐懼。寡居的小女人知道,死了的男人太惡了,不惡她不會嫁給他,上了他的床。她這就想起董方當初不想挨磚頭,也不要董忍磚頭一樣厚實的錢,而打了董忍一巴掌的英雄舉動,讓她很是感動,雖然身不由己地嫁了董忍,心卻還在董方身上。交過一段朋友被逼南下打工的董方回來了。她相信現在的董方,對她還是一往情深,她需要董方的一往情深。她向董方滿把眼淚地把他走後的事情說了一遍,董方跟著她也流淚了。董方甚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幫她擦了臉上的淚水。她想起來了,他南下打工的那天,她找到董方,她也流淚了,董方就是這麼幫她擦的眼淚。因此,她再也忍不住,撲進了董方的懷裏,董方也緊緊地擁抱了她。
過了有半年的時間,都是從南方回來的董方打理著董忍撂下的攤子,計有磚瓦廠一座,果品加工廠一座,醬醋釀造廠一座,當然還有開在郿塢古鎮上的飯店、娛樂洗浴城各一家等等不一而足,總之打理得都很不錯,井井有條的樣子。
爆炸性的消息是從一張婚慶請柬上泛濫開的。董忍寡居的小媳婦和她的舊戀人董方,聯名向郿塢古鎮的各色人等發出了參加他們婚禮的邀請。這讓大家不禁啞然失笑,想想當年的惡人董忍,不擇手段地積累下那麼一大攤子的家當,原來隻是給他爭搶來的小媳婦,做了一個富貴豪華的陪嫁!
年輕美貌的小女人,終究還是董方床頭上的嬌妻。
消息靈通人士還透露,董忍的人身保險賠款又是一大筆錢,即日就會送上門來。再則,日本原裝貨的豐田佳美汽車有氣囊保護裝置,在惡人董忍出事的時候,氣囊沒有打開,這個失誤也是給賠錢的,官司已經打到了日本的法庭上,雇請了兩個日本籍的鐵嘴律師,差不多已經有判決結論,是一筆比汽車本身價值高出數倍的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