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車禍五記(2 / 3)

那男的跟著交警的話說:這一次是真的,她把俺爹撞死了。

女的也說:你看嘛,這回真的撞死了。

老記們就有些明白了。不久前,曾有線人打電話給媒體熱線,有一個甘肅口音的老人,在師大路一帶,遇到寶馬、奔馳一類的好車,在車輛擁堵慢速行進時,假裝橫過馬路,自覺撞在車上,啊呀叫喊腿疼腰疼胳膊疼時,就會有等在路邊的一男一女,言稱老人的兒女,讓撞人車輛拉了被撞老人,和他們一起去醫院檢查治療。半路上,老人的呻吟聲漸小,一對兒女就和撞人車輛的司機討價還價,說不去醫院了,老人隻要忍得住、受得了,給幾百塊錢,你就忙去吧。

這可是一條活新聞哩,老記們能不全力以赴,迅速地采訪當事人,迅速地登報披露?遺憾的是,媒體都隻采訪了被訛詐的撞人司機,而未能采訪到訛詐人的人。

這次被撞致命的人可是那位訛詐人的人?聽那一男一女的口音,都是甘肅腔,老記們的心裏隱約有了一個底。

職守分明的交警沒敢怠慢。畢竟死了人,他們迅速控製了那位肇事的漂亮女人,並組織車輛,把已斷氣的甘肅老人抬上去,讓那個女兒陪著去了醫院。這是一個必須履行的程序,到醫院全麵檢查,確診已死,出一份死亡報告證明,交警就能依法處理事故了;兒子留在事故現場,協助勘察事故發生時的狀況。經驗豐富的交警,打開一盒皮尺,左量量,右量量,同時又詢問了現場目擊者,得知肇事寶馬的車速不會快於10公裏/時,也就是說,甘肅老人又一次撞車訛詐,沒有把握準火候,把自己撞死了。

交警在現場沒有說什麼,扣了撞人的寶馬車,帶著漂亮女人和甘肅老人的兒子一起去了交警大隊,做更進一步的調查和核實。

老記們蜂擁相跟。

到天黑的時候,交警大隊已經有了明確的答複。在當天晚上的電視新聞和來日早晨出版的報紙版麵上,毫不含糊地報道了師大路車禍死人的根由。漂亮女人早前已被那甘肅老人和子女訛詐了兩次,頭一次,漂亮女人給了他們三百元,第二次,載著他們父子、父女三人到了交警大隊,依法做了處理,批評了甘肅老人和他的子女,警告他們這麼撞,一是違法,二是可能造成生命傷害。這些還都記錄在案,上了微機,一查清清楚楚。第三次,果然就把訛詐人的甘肅老人撞死了。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交通肇事案,怎麼處理,還沒有現成的法律條文。交警大隊打了報告,向上級請示處理辦法,同時通知肇事司機家人,交了一定的押金,取保在家候審。

白發老嫗

2005年5月9日小雨

小男孩豁了上嘴唇,吃東西說話,豁了的地方蠕動著,像是一隻可愛的兔子。

果然,白發蒼蒼的老嫗呼叫他時,喊的便是兔兒。

叫兔兒的男孩,長得該上學了。但他在陳倉城沒有戶口,就怎麼都報不上名,急得那個白發老嫗,拖著兔兒的手,去了幾個學校,好話說盡了,就是沒人動心,千篇一律地告訴她:把戶口本拿來。跟著還會千篇一律地關心一句:娃娃的學習不敢耽擱呢!

老嫗實話實說:娃娃沒有戶口本。

老嫗很是謙卑地央求,一遍一遍地央求:讓娃上學吧!

學校裏負責招生的老師就沒話了,對跟在後麵的孩子家長吆喝:下一個,報名。

老嫗有什麼辦法呢?她是陳倉城裏的孤老婆子,平常日子,以拾破爛為生。七年前的一個早晨,在一個垃圾站前,許多人圍著一個裹著小棉被的月子娃,七嘴八舌地議論,說誰家的娃娃嘛,怎麼能扔了不管呢?現在的人啊,缺了德了,生娃不管娃,這算個什麼事兒呢!還有人想到未婚先孕,想到私生子……撿破爛的老嫗就走來了,好像大家等的就是白發老嫗來。白發老嫗來了,大家便都鬆了一口氣,自覺地給白發老嫗讓出一條道,看著白發老嫗走進人圈,走到棄嬰的身邊,抱起了棄嬰,順手撿起棄嬰身邊幾個廢棄的利樂軟包盒,以及空了的易拉罐。

孤苦的白發老嫗無故撿了一個小孫子。有了小孫子,人也精神起來了。出門撿破爛更勤快了,她要養活好小孫子,隻有多多地撿破爛。

有苗不愁長,小孫子會爬了,會坐了,會走了。後來就跟在白發老嫗的身邊,眼尖手快地幫著老奶奶撿破爛。兩個人四隻手,和一個人一雙手撿破爛就是不一樣,一天的收入往往翻上一番還打不住。白發老嫗的臉上就有了喜色,而且越上歲數,越是喜氣洋洋。再後來,白發老嫗發現了一個秘密,兔兒小孫子給糖不要,給肉不吃,和她上街撿破爛,總是不錯眼地看著背書包的小娃娃,蹦蹦跳跳地進出校門。

白發老嫗的心就很明白了,兔兒小孫子是想上學哩。

好啊!這也正是白發老嫗的想法。於是,白發老嫗牽著兔兒小孫子的手,一家小學一家小學地跑,從去年的秋季,跑過了去年的冬季,再跑過今年的春季,一直到現在的夏季,還是跑不出個眉目。今天,白發老嫗牽著兔兒小孫子的手,準備到她戶口所在地派出所去,她打算跪給派出所的人,讓把她的戶口抹了,說她死了都成,騰出她的戶口,把她兔兒小孫子的戶口頂上去,兔兒小孫子頂上了戶口,就能名正言順地上學了。

想著心事的白發老嫗,感覺她的兔兒小孫子掙脫了她的牽引,向前跑了幾步,撿到了一隻礦泉水空瓶,又向前跑去,撿拾前邊的又一隻礦泉水空瓶……可是,一輛從斜坡的漢中路上飛馳而下的深綠色吉普,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衝上了人行道,撞折了一棵綠意婆娑的女貞行道樹,再往前竄,就把彎腰撿到礦泉水空瓶的豁嘴兔兒軋在了車輪下!

血是從豁嘴兔兒的胸口上滲出來的,不是很多,在豁嘴兔兒的淺藍色背心上,像是一朵鮮鮮的康乃馨。

事故來得太突然了。白發老嫗驚得來不及喊出聲,她的兔兒小孫子便沒命了。可憐的白發老嫗骨頭一軟,當下像堆泥一樣癱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兔兒小孫子是怎麼從車輪下扒出來的,白發老嫗不知道;兔兒小孫子是怎麼送到醫院的,白發老嫗仍然不知道。到她醒過來時,嘴、鼻子、胳膊上都是透亮的膠皮管子,她睜開張皇的眼睛,左瞅右瞅,她在尋找兔兒小孫子,但是沒有,偌大的一間屋子,就她一個人,她發現到處都是白色,人是白的,牆是白的,一切都那麼白,白得陰森,白得恐懼,白發老嫗這才大喊出聲:

兔兒啊!我的兔兒小孫子!

沒有人回應白發老嫗,因為她的兔兒小孫子已停放在了醫院的太平間。然而白發老嫗還是一聲一聲地呼喚著她的兔兒小孫子。白發老嫗喊得沒聲了,手在空中一揮,把她嘴上、鼻子上、胳膊上的膠皮管全都拔得飛了起來,她自己也飛起來了……原來老邁蹣跚的身子,也像輕靈的燕子一樣,飛出了醫院的急救室,飛下樓梯,飛到院子裏,飛著說著:我用我的命換下兔兒還不成嗎?我的命老了,兔兒小孫的命還嫩呢!

飛到院子的白發老嫗,看見了那輛撞死兔兒小孫子的深綠色吉普車,就照直朝那吉普車飛去。跟在後麵追趕的醫護人員,根本跟不上白發老嫗飛的速度,一個個虛張聲勢的樣子,在白發老嫗的飛騰的身後,顯得特別地滑稽可笑。

白發老嫗飛撞在了那輛深綠色的吉普車上。

然而遺憾的是,白發老嫗飛撞的吉普車根本就不是撞死她兔兒小孫子的車。那輛車已被扣在了交警隊裏,而她的飛撞死亡,也根本沒法換下兔兒小孫子的命。

火化白發老嫗和她兔兒小孫子的事,是由老嫗生活的社區操辦的,也有花圈,也有挽幛,翻出白發老嫗的舊黃曆,才知道她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惜經不起上世紀中葉的政治運動,她的男人被一頂“右派”的帽子壓得咽了氣,一雙兒女也沒逃脫政治運動的鐵錘,說了幾句抱怨的話,也被押上政治鬥爭的批判台,然後送了勞教,死在一次煤窯的塌方事故中了。社區的老街坊為白發老嫗歎息的時候,判決也下來了,責任全部由肇事汽車司機承擔。也就在火化的那天,白發老嫗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向上級報告,給白發老嫗的兔兒小孫子辦了戶口本。派出所的人把戶口本送到火葬場,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豁嘴兔兒的骨灰盒上。

大紅封皮的戶口本,紅得鬧人眼睛!

苟省初

2005年8月18日陰

苟省初是鐵梨花的兒子。

單親家庭的孩子省事早,特勤奮,特聽話,苟省初就是這樣,好像他母親也沒怎麼教導他,而他學習起來就特別地刻苦,特別地上心,在學校是這樣,在家裏也是這樣,常常熬得滿村子隻剩下他家一盞燈亮著,還埋頭在課本上,那個狠勁兒,照他母親鐵梨花的話,險乎兒把書能吃進肚子裏。因此,苟省初的學習成績,不論是在小學,還是在初中和高中,都掛在老師嘴尖尖上表揚著。不是嗎?今年參加高考,每一門課答得都很滿意。苟省初在填報誌願時,很有把握地隻填了一所大學,那就是北京大學。

這是苟省初和他母親鐵梨花心中一個永遠的痛。

苟省初的親生父親就是先上了北京大學,畢業後又留在了北京大學工作。這就是說,苟省初本不該在單親家庭長大,他有媽媽,他有爸爸,可是爸爸在“文革”結束後的高考時,高中了北京大學,就把他媽媽鐵梨花一腳蹬了。苟省初當時還沒出生,就是在父母扯了離婚證的當天晚上,他的父親在家裏安撫性地和他母親有了一夜痛哭流涕的交歡,這才有了他的萌芽。以往,他的父母是合法夫妻時,滾在一個炕上,他的母親都是很小心地采取了措施的,他們那時候都不想要娃娃,擔心有了娃娃,拴住了大人的腳,就不好再考學出去了。最後一晚的恩愛(嚴格說,已是非法夫妻),他的母親便放開了手腳,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顧,仿佛一個濫情的蕩婦,一個訓練有素的妓女,糾纏著苟省初的父親,弄得兩個人大汗淋漓,嚎叫不息,這就有了苟省初。

母親鐵梨花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北京大學的孩子他爸,一個人頂在家裏,把他們不算合法的孩子生了下來。孩子落草之時,哇哇嚎哭不止,鐵梨花就讓他哭,自己的臉上,卻洋溢著不盡的笑,對她嚎哭的兒子說:

你爸爸叫苟省初。

你也叫苟省初吧。

一個苟省初拋棄了鐵梨花遠走高飛。一個苟省初拉緊了鐵梨花的手寸步不離。因此,鐵梨花雖然一個人寡居著,卻並不覺得孤單。她每天叫著苟省初的名字,從早到晚,家裏地裏,心頭上有苦也有甜,她的目標很明確,就是一定要把兒子苟省初教育成北京大學的學生。

有這個目標鼓舞著鐵梨花,什麼樣的苦吃不得?什麼樣的累受不了?

現在好了,兒子苟省初報考了北京大學,高考成績也公布了,兒子苟省初的成績雖然沒能成為全省頭名,卻在他們市上拿了第一,這就等著北京大學發通知了。

下午,鐵梨花背著竹背簍,下到他們池岸子村的大北壕摘辣椒,苟省初也跟著去了。古槐裏的辣椒種植是有些曆史了,好像是漢王劉邦打下鹹陽城,駐軍霸上。兵士們大多從南方來,數九寒天,不習慣北方的寒冷,見到村民房簷下掛的紅辣椒,摘下來一嚼,渾身發熱冒汗,就都大膽地吃開了。而且吃過辣椒打仗,兵士們又都特別的激情蕩漾,勇猛無畏,屢屢打勝仗。聰明的漢王,便頒下一道軍令,大量收購辣椒以備軍需。鹹陽屬地的古槐裏,家家戶戶都有種植辣椒的經驗,於是乎,沃野百裏的槐裏故地,一到秋風乍起的日子,漫天遍野都是熟透了的紅辣椒。那一種鮮鮮豔豔的紅,照亮了天,照亮了地,照亮了人的心。任誰身處其中,都會情不自禁地受到辣椒紅的感染,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據說,1949年登上天安門的毛澤東,也是特別愛好吃辣椒,尤其是在決策打仗時,少不了幹吃幾個紅辣椒。

當然,這都是題外的話,不說也罷。總之,鐵梨花像他們古槐裏的祖宗一樣,是很善於種植辣椒的。她在池岸子村,說不上是個種植辣椒的好手,但也絕不是賴手。她年年育苗種辣椒,已經種植了許多年。經濟作物的辣椒,為鐵梨花積累了一筆十分可觀的收益,甭說現在大學收費狠,再狠一點也不要緊,鐵梨花也為她兒子苟省初攢下了。

鐵梨花今年的辣椒就很好。她選種了油分很大的線辣椒,趕著時節,已有兩茬摘回家晾起來了,家裏的房簷下、檀椽上,到處都掛著燦爛紅亮的辣椒串。今下午到大北壕來,摘的是第三茬辣椒,而且是每一季辣椒中最好的一茬,不能摘早了,也不能摘遲了,遲早都會影響辣椒品質,交售時就會影響價格。鐵梨花不想掉等跌價,打上午就開始摘了,到下午也才摘了不到一半,因此,兒子苟省初跟到地裏幫忙,鐵梨花也就允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