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人物(1 / 3)

荒村姑婆下的小豆種,甭想收豌豆。——西府口譜

都說姑婆命苦。

姑婆是我們小堡子的姑娘,初嫁荒村時,我們叫她姑姑,上了些歲數,我們叫她姑婆。苦命的荒村姑婆年輕時很有些姿色,粉粉嫩嫩的一個美人兒嫁給荒村,小堡子人都覺著有點虧,都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麼說,姑婆的男人不是個啥人物,可姑婆的男人還是要打她,下手又特別重,姑婆回小堡子熬娘家,不是鼻眼青腫,就是手腳有傷。身子上的傷勢聽說更重,姑婆不讓看,掩飾得嚴嚴的,傷到多重沒人能知道。

小堡子人不是好惹的,憑啥打我們村如花似玉的姑娘?去人一大幫子,是背著姑婆去的,原以為能治住姑婆的男人,可那男人哭了,哭得手腳痙攣,幾乎不能言語,瑟瑟縮縮的身子抖得像篩糠。那男人壓得細細的哭腔說:“我想要個孩娃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男人的要求合情合理,小堡子攆到荒村討說法的人群動搖了,甚至可以說灰溜溜地離開了荒村。大家因此知道,姑婆挨打是有原因的,盡管那男人不是個人物,打姑婆也是沒有錯的。

姑婆也怪娘家人多事。

姑婆的心思,是要給男人生個帶錘錘的孩娃。可她生下大女後,竟然有五個年頭沒再開懷。吃了些草藥後,開了懷,依然生的是女孩,生到六女後,別說姑婆的男人,姑婆自己都不耐煩,生下一個,尿盆裏溺死一個,一連氣又有六個女娃娃握著拳頭來到陽世,又撒開手去了陰間。

姑婆生孩子,先是請了接生婆的,生了幾個也不請了,自己給自己接生。把剪刀撲了酒,在清油燈上燎一燎,孩子落了草,抽出臍帶來,她拿剪刀剪斷,連心的母子就各是各了。傷心至此,姑婆恨上了自己,覺得自己無用,盼著男人打她,打輕打重她不嫌,打了反而心頭好受些。現在去想,姑婆是懷著贖罪的念頭盼望男人打她的。可男人在她接連生下第十二胎女孩,並把女娃溺死時,男人沒有打她,連罵都不罵她,甩手就出了門。三日後回到家,一身的酒氣熏死人。

姑婆卻罵上了。這是姑婆頭一遭罵人,罵的還是她男人。她罵男人沒有用,是死豬,是狗熊,是怨鬼……姑婆罵得很解氣。姑婆罵得沒了力氣,怨鬼男人還不打他,姑婆就抱了男人,跪在了男人的腳前,幽幽地說:

“下的小豆種,甭想收豌豆。”

隻這幽幽地一說,男人也跪了下來,也抱了姑婆,急哇哇地問姑婆:

“我也想過了,你去引香頭呀!”

姑婆就哭起來,哭得渾身軟成了一攤泥。

“引香頭”是一種風俗,一種羞於啟齒的風俗。引香頭要上中觀山,中觀山是女神二蛸的神山。二蛸還有姐姐大蛸、妹妹三蛸,姊妹三個神仙協助周武王滅了殷紂王,得勝凱旋,在西府洗塵休整。三姊妹脫了鞋子,把鞋窩裏的征塵倒出來,成了三座大山,二蛸是中觀山,大蛸是西觀山,三蛸是東觀山,三座神山由西向東排列著,甚是巍峨壯美。姑婆的荒村離二蛸的中觀山近,農曆的七月七日,天撲黑時上了中觀山。

到姑婆上了中觀山的二蛸神廟,廟裏已是人山人海,人聲鼎沸。作為戰神的三姊妹,不知哪個朝代,忽然都變成了飲食人間煙火的生育神,大家也都平心靜氣把姊妹三個叫了“娘娘”。向二蛸娘娘祈子,總是一件很無奈的事,卻有這麼多人,姑婆是始料未及的。輪到姑婆擠進二蛸娘娘殿,差不多已是深夜二更半。慈祥肅穆的二蛸娘娘,懷裏抱著個白白胖胖的娃娃,姑婆請了布施,上了香火,把胖娃兩腿間的錘錘伸手擰下來,張嘴吞進了肚子。

白胖娃娃的錘錘不怕女人吃。吃掉一個,就有人捏一個續上去。麥麵捏的錘錘管飽祈子的女人吃。姑婆吃了麥麵錘錘,引了一根香頭,轉身出了二蛸廟。姑婆不敢抬頭,臉臊得像是火燒。姑婆引著香頭向荒山坡去,荒坡裏是有幾孔破土窯的,姑婆走了幾處,見土窯裏都有紅紅亮亮的香火頭。姑婆就繼續往前走,看見荒草坡上也有點點的香火明亮著,她竟有些泄氣,她知道有香火的地方,就有一對野合的男女。她來遲了,待她轉身欲回時,有一個黑粗的野漢抱住了她的腰。粗拉拉地一抱,姑婆的身子就倒在野漢的懷裏。姑婆沒有覺得受辱,她甚至產生了一種感激之情,任由野漢在她身上摸揣。

姑婆和野漢倒在荒草坡上,做了一夜的露水夫妻。

引香頭,說白了就是引野漢。姑婆欣幸她的豔遇,與那野漢做了一遭,日後想起,心欠欠地還想與野漢再有一次野合。

姑婆引香頭,並沒有引來孩娃,懷孕落草的還是一個女娃。姑婆留下了這個女娃,她男人卻從此一蹶不振,患上了怎麼吃藥也不見好的臌症。半年的時間,肚子鼓得像是吹脹的氣球,裏邊的花花腸子看得一清二楚,不久便病死了。

姑婆的大女兒見風長高,長得如姑婆年輕時一樣嬌豔宜人。駐村土改工作組的青年組員迷上了姑婆的大女兒,沒離村子就成了親。多虧了這門親事,後來的六個女兒,都借著大女兒和她丈夫的福上了學,而個個都上得極有出息,三個中專畢業,三個大學畢業。大女兒跟著丈夫住在隴海鐵路邊的縣城,以大女兒為點,向著兩端的隴海鐵路發展,七個女兒分別工作在寶雞、鹹陽、西安、渭南幾個大城市。姑婆不貪圖女兒們的幸福生活,固執地住在荒村的老宅子裏。怨鬼男人的忌日,七個女兒,像從天上降臨人間的七仙女,偕同丈夫回荒村給父親上墳,倒惹得滿村人眼紅流血。都說:

“姑婆好福命哩。”

苦命也罷。福命也罷。姑婆已無動於衷,盼的隻是每年男人的忌日,女兒、女婿都回家來。

馬坊小手有人鞭抽牛,有人鞭抽人。

——西府口譜

一家一戶的小日子,組成了互助合作社,組成了生產小隊。人還在家裏的鍋灶上熱湯煮飯,牲口卻都集中起來,飼養在村頭一溜新挖的五孔土窯洞裏。雖然隻是不費一磚一瓦、一檁一梁的土窯洞,小堡子人都高興把這裏叫作馬坊。

農家漢子,聽到牛吼馬嚎就來精神,仿佛牲畜高吭的嚎叫是他們愛聽的秦腔唱本,吸引著大家,一有空閑就會聚在臭烘烘的馬坊,說笑、打鬧、吃喝,天黑都不散,點亮了馬燈捉雀兒。西府人說的雀兒就是滿天亂飛的麻雀,隨著天色變暗,便有一群群的雀兒,從窯洞口上的麻眼鑽進來,撲入草料堆過夜。雀兒沒有人聰明,也沒有人眼饞,見著雀兒就想到了吃。有人操起料杈吆雀兒,雀兒飛起來,往亮著馬燈的地方躲,卻早有人拿起端草的竹篩,兜頭扣下去,一回都能扣住幾隻雀兒。牛糞是現成的,糊了吱吱哀鳴的雀兒,在窯門口架起火燒,一會兒燒得糞幹火滅,掰開來就是一疙瘩黃嫩嫩的雀兒肉。在生活困難的鄉下,有一疙瘩雀兒肉吃,就是好享受。

馬坊窯的崖背上,是生產隊的碾麥場。把場光在窯背上,一來利水,免得雨多塌了窯;二來收水,場上的雨水收到馬坊窯院的澇池裏,好飲牲口。有了這兩個用途,下一場雨,都要光一次場。因此,碾麥場忙過麥收季節,一年到頭都閑著,隻有很高很大的麥秸垛,山一樣盤踞在光光淨淨的場一角。而這些竟成了青年男女的樂園,念書到中學的小手,和他的一個女同學在麥草垛挖出的草洞裏睡了一夜,把他女同學的肚子竟弄大了。事敗小手送了勞改,刑滿釋放,回到小堡子戴了頂“壞分子”的高帽繼續接受教育。

馬坊在小手回村時還沒養過一匹馬,鄰村一匹騍(母)馬懷著駒子,到公社獸醫站去看病,走到小堡子趴在地上起不來,病馬疼得要死要活,急得牽馬人幹冒煙沒辦法。小手端了一碗水,拿了一塊肥皂,脫了一條光胳膊,澆上水,抹上肥皂,就從馬尻子捅了進去。小手亦然手小,從馬尻子進出很方便,馬也不覺得難受。小手從馬尻子深處抓出一把馬糞,接著又把手捅進去,再抓一把馬糞出來……小手進去出來,抓到病馬“嗵”地放了一聲大大的響屁,馬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鬃毛,啥事故都沒有了。

小手告訴牽馬人:“馬腸子結住了。”

牽馬人告訴小手:“我還當馬要下駒子哩。”

小手手到馬病除,讓小堡子很是轟動了一次。小手有了當赤腳獸醫的機會。小手在勞改場跟了一位勞改獸醫,他學會了獸醫所有的本領。但他還是沒有當成赤腳獸醫,小手是壞分子呀。生產隊長懶娃有魄力,管你壞不壞分子,他要大用小手了。懶娃當即決定,賣了三頭牛,買回了一匹馬。那匹馬是聽了小手的意見買的,小手也從此住進了馬坊,當上了一名職業樁戶。所謂樁戶,就是拉著兒馬子給騍馬配種。開樁一年,到來年,用兒馬配種的收入,又買了一匹騍馬。騍馬生馬駒。馬坊從此大馬叫,小馬叫,馬聲嘶鳴。那陣子,一匹馬駒抵三頭壯牛的價錢。小堡子憑借小手一人之力,幾年工夫成了遠近眼紅的富村子。小手因此也得到一個“馬坊小手”的美譽。

小手很知道疼愛牲口。調馬駒、調牛犢的霸王活,他不放心別人做,常常是自己給初涉農活的馬駒套上擁脖,給牛犢架上套頭,自己吆到地裏調教。

農忙學校放了假,學生也成了勞動力。隊長懶娃派我跟著小手犁杖後邊點種子。小手吆著一頭小牛犢,偏離開耕種生產的大部隊,在麥茬地開壟溝。牛嫩地硬,進一步是一步的艱難,牛犢子忍耐不了,老要歇步,放在別人手裏,早揚鞭子抽上了。小手不同,他讓牛犢歇下,歇著的牛犢直喘氣,和小手喘氣混在一起,像是兩個電力很足的鼓風機。小手說,牛犢、馬駒骨頭嫩,要歇寸寸。也確實歇了小會兒,小手揚起了鞭子,很溫柔地抽了牛犢。讓我心驚肉跳的一句話這時候蹦出了小手的口:

“有人鞭子抽牛,有人鞭子抽人。”

小手說了這句話,像是煎油澆了他的心,很痛苦地陰沉了臉,半會兒沒給我再說話。我想小手肯定還有話說,便不多添嘴,等他再往下說。他果然說開了,說得口無遮攔:

“牛是鞭子抽的。人想抽就抽,抽輕抽重,牛都得受。人不是牛,人不該挨鞭子,但就有人搖著鞭子往人身上抽。給你說實話,不敢把書荒了。念好書,你就不挨鞭子抽了。你還能搖了鞭子抽人哩!”

當上樁戶,為小堡子做了很大貢獻的小手還是壞分子。革命運動潮起潮落,小手總是漂浮在潮頭上被運動,批鬥遊街,遊街批鬥,沒完沒了。作為樁戶,他為太多的牲口成就了婚配,生駒育犢,接代傳宗,但他自身,再沒有成家立室。他把他的全部熱情、全部愛心,都傾注在不會說話的牲口身上,活蹦亂跳的馬駒子、牛犢子,是他的“後人”,他是它們的“先人”。壞分子小手說畢那一串話後哭了。在空曠的麥茬地裏,麵對挨了他溫柔鞭抽的一頭小牛犢,和上著初中一年級的我,哭得氣絕聲咽,涕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