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不是邊陲重鎮,自不需要大軍鎮守,但卻是南北信息的交彙點,牽扯著整個朝廷的脈搏神經。當年朝堂之上,我厭倦了宮廷守著我的,是龐雜的情報係統,以及一年四季三季雨。
少年時讀得四書五經,腦海中的三綱五常,在大雨裏被衝刷殆盡。這裏的雨太密集,像是湍急的河流。這座城太晦暗,我卻是掌燈的那人。
寂寞無垠如疆土,這裏是天下一隅,又像是整個天下。整個天下都空空的,隻有雨。漸漸地,我開始愛上了這雨。
劈啪叮咚,簌簌如春花凋盡,我是花前枯燈,守著一具年輕軀殼和曠大的寂靜。
每當下屬送來情報,我展開細長的布條,挑燈讀密文,翻過來重寫,寫給曾貶謫我的朝廷。白鴿展翅,撲哧一聲飛走,如同少女晴朗的笑容。
我知道它將穿越這雨幕,在晴空之下飛翔。在陽光下烤幹雨漬,通體潔白,眼珠剔透,像家鄉的石榴。
這座城裏太多故事,太多消息,太多身世渾濁的人。唯一能吸引我的,是那家客棧的主人。她是雨城最安靜的人。
素娘。
我想他,召她,她不聞,不見。那時我怒火中燒,想要拆了她的客棧,不知怎麼,卻把整座城裏,她的客棧以外的客棧全拆了。隻留下她一家。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像是一種本能。不忍拆掉她的故事,也許是我明了,即使拆掉她的店,她也會安靜一如既往。
我總覺得她是雨城的中心,高過我腳下的觀雨台。故事如雨絲細密,被她這雙手一繞一織,顯得理所當然。
她平靜的眉目下,潛著一頭安然又黯然的困獸,巨大而神秘,隻浮現出一張深海般泛藍的眼睛,靜靜地呼吸,均勻扣人。
曾以為,她是間諜,她是江湖人,我調查她的一切,卻一無所獲。
每當她的客棧燈火輝煌,我便在暗處,雨城的夜裏觀雨台上,負手看她的客棧。那是屬於她的城市,她是城主,卻像是一個看客。那時我便覺得,她與我同樣不屬於這座城市。
隻不過她在看天下,我在看她。
真想找個理由砍她的頭,這樣我便能刀下留人,我想看她哭,看她不複安靜,看她脆弱的故事和洶湧而來的曆史。
看到她我便想家,想讀書洗筆,想免冠而去,與她乘飛馬,奔走在原野,聽她的笑聲。
她是這座密雨織成的城裏唯一的謎語,以及唯一逃跑的路。
我在她身邊安插人,一無所獲,反而刺痛自己。
小翠
十三歲時,在她將水湊到我嘴邊時,那一口水就是我的一條命。
我是離素娘最近的人,卻每天背叛她。
當郡守從案前抬眼看我時,一刹間我小腹微熱。那是怎樣的一張麵龐,和一雙眼睛。仿佛能讀懂所有人的心思,我明明知道,他的眼睛在故作晴朗溫暖,還是難以抵禦。終日間與粗俗的莽漢酬答,隻有這裏有書卷香。
我厭惡刀光劍影,這裏有高高的書架,有筆,有一個戴著官帽的書生。他溫文有禮,骨節因執筆而修長蒼白。眉宇間桀驁又內斂,讓我感到迷醉又安全。
在他說出請求的那刻,我聽見火苗熄滅的聲音。如春雨般細細地澆滅,餘青煙一縷。我又怎能不答應?
每天,他有一炷香的時間,是屬於我的。
他問起我的身世,臉上帶過一絲惆悵唏噓,輕拍我肩頭,我一顫,又甘心被虛假的謊言騙得眼含熱淚。
每日在客棧裏,我麵對素娘的眼睛,都覺得胸口空虛,忙酬答客人。與姑娘們聊天也常常走神,麵前總浮現那張溫和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