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時,彼此拿出“百雀靈”盒子來,比誰的更多,交換盒子裏的那些食料,讓小蟲也豐富菜譜,改改口味。
上課時,也忍不住打開,捉出一隻來,瞧它在文具盒甩的方方圓圓上高高低低地爬動、尋找,便仿佛自己在高山大穀裏探險,而老師則以為你在專心地看書呢。
冬天,把那小盒子放在貼胸的口袋裏,晚上記著把它放在枕頭下,一點不敢馬虎,使自己陡然有了一種很莊嚴的責任感。
有的同學不小心,一夜沒頰好,第二天打開盒子,已經全軍覆沒。於是,大家從自己盒裏分出一二隻來給他。一本正經地用舌頭去舔那小蟲的屁股,辣乎乎的很夠味,則是公的,否則是母的。不久,他就又會拿出一滿盒來,也分不清它們到底是哪家的後代。
忽然,有個消息說,公園門口,有個走方郎中,專門收購這小蟲,每三隻一分錢。
那時候,一分錢可以買一支鉛筆,五分錢可以買一大包五香豆。
於是,我趕緊回去,費了好大的勁才點清自己的財產,因為它們畢竟是活的,共六十六隻,大吉大利之數。
星期六下午,我跟同桌一放學,就奔公園去了。一路上,盤算著,賣得的錢該怎麼用,可一直到公園門口還沒拿定主意,想吃和玩的好東西太多了。
果然,在公園門口,有一個黑瘦的漢子正在收這小蟲,有幾個孩子比我們早到,正在數蟲子,付錢呢,我心中好不緊張,怕這走方郎中收夠了後,不要我們的了,趕緊擠進去。
隻見那走方郎中把那些已屬於他的小蟲,一古腦倒進一玻璃瓶裏,小蟲子剛從生它養它的那個溫暖芬芳的安樂窩裏,一下子掉進這冰冷而光溜溜的陌生地方,好不驚慌,一個個大難臨頭地爭著往上爬,可是爬不上多高,就紛紛滑掉下去了,好狼狽。
走方郎中往瓶子裏注進一缽子燒酒,再把瓶口封好,說,這酒活血去傷健身補精神,我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瓶子,小蟲子在酒的大海裏使勁掙紮,拚命想浮上去,可幾個來回後,無可奈何地悠悠然沉下去了,不一會,連最頑強的那幾個也頹然地不再動彈了。
我們看得呆了,走方郎中說,你們有多少,拿出來吧。
我望了望那瓶子說,我們,不賣了。同桌也說:不賣了。
走方郎中問:為什麼?
說實話,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什麼。
豆腐花
小時候,我最喜愛吃的是豆腐花。
那時候,在錫城,有好幾個地方的豆腐花很出名。崇安寺、大橋堍、惠山腳、光複門,或標之“全素豆腐花”,或宼以“葷湯豆腐花”,各領風騷。
稍大的為店,一間門麵的店堂,走進去,昂昂然坐下,服務員來賣籌,然後,用盤端上。桌上擺辣醬、醬油之類,聽憑選取。稍小的為攤,露天裏搭一陰篷,篷下一張小桌,幾條長凳,顧客多時,後到者,隻能站著吃,但別有情致。
不管是葷是素是店是攤,豆腐花為五分錢一碗。
然而,我最常去吃的,則是太平巷弄口的那一個豆腐花擔子。
這是一個奇妙的擔子,一頭是且圓且粗且矮的木桶,桶麵一小口,碗口那麼大,口上壓一個厚墩墩的圓木蓋,像一個結實的木塞子,桶裏是豆腐腦。
另一頭可是個大千世界,上方下圓,方者為一木框子,木框分階梯形三層,最上一層擺兩排白瓷小缽,盛糖、鹽、味精、蔥花、薑末、紫菜、蝦米、豆幹絲、麻油、辣油、豬油,色彩比春天的花園述豐富,中間一層,有一陶缽,坐一紅泥小炭爐上,缽內醬油,從早到晚在咕嚕翻滾,冒著撲鼻的醬香,旁邊置一疊金邊花瓷碗。這是盛豆腐花的。最下層則有一抽屜半開著,細裏麵可見一攤硬幣。
至於下麵圓者,是一個裝了一扇門的桶,桶裏放一張油亮纖巧的小凳,那是擔子的主人坐的,而顧客,無論誰隻能站著吃。
這擔子的主人,跟這擔子形態很相似,是一個矮矮的駝背小老頭兒,光光腦袋,當他挑起擔子走動時,頗像是三個矮桶在一起挪動著。
我喜歡到老頭兒的擔子上去吃豆腐花,除了因為他的豆腐花味道鮮嫩醇正外,還有,是可以一點不漏地看到他盛豆腐腦和作豆腐花時那一番精妙的表演。他一手能夾著兩隻小碗,穩穩的,另一手,捏一抦小銅勺到那木桶裏舀豆腐腦,那輕巧柔和,像是怕碰痛了一個小嬌娃的嫩臉蛋。
給豆腐腦投作料,也就是作豆腐花時,那更好看了。那木框上十幾樣佐料,逐一放一點,或舀或抓,均勻,準確,快捷,瀟灑,幾乎不用眼看,隻聽“嗒嗒”幾聲脆響,隻是一眨眼之際,那本來如羊脂、如白玉、如冰雨、如龍髓鳳腦的豆腐腦上麵,已經層次分明地漾動著紅、綠、黃、紫、褐諸色。不用吃,光看就足夠高興的了。
為此我相信,武俠小說裏那種一揮手即能發出諸多暗器的武林高手,一定是有的。
每當我考試考得好,媽媽給我獎賞,我便到老頭兒處去吃一碗豆腐花。
節假日,將家裏的舊鞋破布賣到收購站,得了錢,掐下個零頭來,又可到那老頭兒處吃碗豆腐花。
老頭兒看到我去,便將一隻小碗夾在手裏了,我則將幾枚硬幣往他抽屜裏一扔,“當啷”一聲響過,他手裏的豆腐花就弄妥貼了,從來也不抬頭望一下那硬幣。
有一回,我在家裏大櫥底下找到五六枚舊硬幣,那是解放前的,不知是什麼時候,誰遺忘在這角落裏的。它跟現在的貳分硬幣差不多大,不過稍沉了些。
於是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第二天,我到老頭兒那兒去吃豆腐花,跟往常一樣,“當啷”一聲,硬幣扔進抽屜,老頭兒也跟往常一樣,根本沒抬頭看一下,就端上了一碗豆腐花。
我三口兩口吃完了,趕緊走了,因為今天的三枚硬幣中有一枚是那個已經沒用的假硬幣。
過了兩天,我故意走過那擔子,隻見那老頭兒抬頭對我笑笑,並沒有什麼異樣,於是,過了幾天,我又去吃了一回,用上一回的老辦法。
就這樣,每一回去,總夾一個假硬幣在裏麵,五、六枚假硬幣也很快完了。
我想,就是老頭兒發現那些假硬幣,他也不知道,是誰扔進去的,於是,我便心安理得了。
有一天,我又去吃,吃完了抹抹嘴剛想走,老頭兒把我喚住了。
慢,我有東西給你。
我一驚,想趕快逃走,從此再也不敢來吃,可是,卻又不敢逃。
老頭兒攤開手,手心裏五六枚硬幣,就是我的那些假硬幣。
這些是你的吧,孩子,這是鎳幣,到銀行,一個能換了角錢呢。
他在這五六枚中間拈了一枚,說,我拿一個,是我應得的,其餘的還給你。
直到現在,我還是最喜歡吃豆麻花。
竹節人
我們小時候的玩具,都是自己做的,也隻能自己傲,隻要有一個人做了一樁新鮮玩意兒,大家看了有趣,很快就能風靡全班,以至全校。
有一段時期,我們全迷上了鬥竹節人。
用毛筆竹杆鋸成寸把長一截,這就是竹節人的腦袋連同身軀了,在上麵鑽一對小眼,供裝手臂用,再鋸成八截短的,分別做雙手雙足,用一根紮鞋底線把它們串在一起,就成了。鋸的時候,要小心,弄不好一個個崩裂,前功盡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