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分
忘記了哪一天,一個大女孩粗魯地把我頭發掀開,在我後脖腰上發現了一個深坑,她立刻幸災樂禍地宣布:“她很饞。”這是孩子社會的法則,大家都認為後脖腰有坑的小孩很饞。
那以後我一直不能忘記羞愧難當的心情。小時候的確饞,由於家裏從不給零花錢,家裏的報紙、牙膏皮和秋冬吃完被我小心曬幹,天天翻動的桔子皮,就是我的陳皮條,半話李和丁香葡萄。
秋天的桔子又新鮮又漂亮又芬芳。
拿舊信封裝好曬幹變硬的桔子皮,捧上,一路聞著袋袋裏逃逸出來的好聞氣味,到中藥店。
中藥店是間又大、又暗、又高、又舊的中式房子,一走進去,就落到各種各樣中藥混在一塊的辛辣幹燥,但是很香的氣味裏,很多的甜、酸、苦、辣混和在一塊,竟演變出那樣的—種清香。趕進店門以後,心就變得恍惚而且安穩,似乎想著一些什麼,就像以後所漸漸嚐到的生活的味道。隻想好好坐一會兒,想一會兒,甚至想什麼也不是重要的。
在半明半暗的房子深處,有許多精巧不過的小抽屜,抽屜上貼著紅紙,紅紙上寫了藥名,是用極細的毛筆工工整整寫下來的繁體字,繁體字簡直像複雜而美麗的花紋,路路通、當歸,車前草、黃連、麝香,都有說不出優雅的名字。這些都是中國的。
但仿佛從小就不喜歡中國古代傳下來的東西,而有一個外國好的模糊想法。連小孩互相借書,一本外國書,都可以換兩本中國書。語文老師從不給我寫的大字畫紅圈,但我毫不生氣,卻沾沾自喜地認為我生來就和這些東西不合拍的。但是從心裏說,外國的花體字是那樣的浪漫,而看到優美的毛筆字,卻是從心裏感到了它的貼切。
櫃台旁邊有張太師椅,坐在那上麵,感覺就像財主。我等老頭拿秤在稱我的桔子皮。
越過櫃台,能看到抽屜上的黃銅把手黯淡的閃光,時常我會覺得那裏麵有許多熟悉但又莫名的舊秘密,似乎隻要輕輕一拉,就會驚異地叫:“原來是你呀!”但它們又隔得那樣遙遠。
店裏隻有一扇窗,太陽好的時候半開著,窗外的天非常藍,但它隻有很遙遠的小塊,它完全被舊木窗框住了,像一口深井。不知道多少年的風吹日曬,木窗變得很白,在凹陷下去的地方卻留著很好的桐漆。玻璃上的灰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了。窗外的天沒有鳥,沒有雲,沒有聲音,在這裏不能相信窗外的竟然是天空,而它的確就是天空。在太師椅上仰望著它,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那樣的一種說不出沒有怨的憂愁!
我的桔子皮放在櫃台的舊木桌上,像一小堆無比明媚的陽光,或者更像一個落難公主,本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中藥店是不講時間的,坐在窗下,能望上好久,心裏一片寧靜。小孩也有寧靜恬然的心情,雖然那時無法表達出來。回想小時候,由於“文化大革命”,我受的教育很片斷,大多數時間都是自己的,由於“文化大革命”殃及到仇根中國人;我讀的書,外國占三分之二,中國占三分之一;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似乎永遠是更真實更人道更理想的社會。
如果在馬路上看到許多人圍觀外國人,我會盡量昂起頭從人群外走了,並為圍觀的人們深感羞恥。有次在拐角大店看到一個濃妝豔抹的香港人,她很厭惡很誇張地對櫃台上的灰大驚小怪,我站在她後麵,忍不住拿鞋底去抹她的白色皮鞋:“你以為你是什麼?你是狐假虎威的東西。”而我又是什麼?我是沒有家教不愛祖國的流浪孩子。小孩總是小孩,總以為不愛就是斷絕。
太師椅很舊了,異常光滑細膩,撫摸它時,總驚異於木頭會這樣老,這樣硬,但卻豪華,這樣的充滿了破落陳舊的哀愁和沉默的記憶。它使我感動。
中藥店的老頭把我的桔子皮鏟進秤盤,用長指甲尖把秤砣上的細絲繩刮過去,秤杆上有極細的銀子做成的秤量。
他的指甲修剪得極圓,就像抽屜頂上的那排白底花的小瓷一樣古老精巧,但是微髒。他和它們都在昏暗的屋裏浮現。
他捧著我的桔子皮到櫃台後麵去,垂著肩往前快走的樣子,實在像是夢中的灰衣人,他的祆領上有塊縫得細密的半掘,他身上滲出了中藥一樣幹燥的芳香和一種死了以後才有的神秘。
—樣東西精致的同時總使人感到衰落、陳舊。
我跟在他身後,真想輕輕摸一下他的背後,他就像我家的一個親人,我就像回了自己幾世以前的老家。櫃台後麵一拐彎,有張更大方桌,繞過它一看,果真在繞過的地方有一把磨得好光的木凳,在桌下探頭探腦。再往前走,哪怕已特別放輕了腳少,但那裏的舊地板,還是發出吱吱的響聲。仔細聞聞,果然在中藥的清香裏還有那股住熟了的老房子才有的混合的氣味。
在昏暗角落堆著一小堆桔子皮,很遠就能聞到它們的香氣,整個屋子隻有它們不像幹了好久,死了好久的東西,但其實它們也是幹了和死了的。把我的桔子皮倒到一大堆燦爛的桔子皮裏麵,但那座金山並沒有增加了一點。
老頭數了錢給我。
我說:“再給一點,我的桔子皮多好。”
他搖搖頭。
我說:“再給一丁點。”
他還是搖頭。
我走出來。街上太陽很好。我把裝桔子皮的舊信封做成—個紙球,然後放在腳下麵猛蹊一腳,它呼地一聲爆開,散開了一點桔子皮的香味。
幼時的故事
蛘蟲
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的學名是什麼:不知該是洋蟲,還是蛘蟲,姑且叫它蛘蟲吧。
那時候,幾乎所有的男孩子,都養著這小蟲。
這小蟲,約摸米粒那麼大,細長鼻子,紅黑甲殼,挺俊的。
找一個“百雀靈”空盒子,剪兩塊小小絨布,墊在裏麵,放一些炒米,蠶豆,花生米,就成了它們的快樂家園了。
過幾天打開一看,哇,炒米蠶豆花生米全被這小蟲蛀咬得像杭州靈隱寺旁的飛來峰一樣,千洞百穴,玲瓏剔透,於是,使你生出許多奇妙的想象。
講究一點的還弄來一些杜仲、紅花、大棗放在裏麵,據說,能使它們家族更興旺。
關於昆蟲的基本知識,我們最初是從養這小蟲中得到的。
在一個“白雀靈”盒子裏,它們祖孫幾代同時存在。最小的我們叫它“蛆”,像米蛀蟲一樣,是它的幼蟲。過些日子,“蛆”就成了“老頭兒”,也就是它的蛹,那是最有趣的了,白玉樣透明而晶瑩,拱著背,幾對雪白的纖足彎曲著攢在胸前,像是頷下一部白胡須,才開始,碰碰它,它的尾巴還會很不樂意地一扭一扭,以示抗議,後來,就幹脆不睬你了,儼然是一個慵懶傲慢的老頭兒。再過些日子,“老頭兒”倏然一變,就成了成蟲了,新的成蟲甲殼是淺紅的,越老,它的甲殼的顏色就越深。
奇怪的是,這“蛆”怎麼變“老頭兒”,“老頭兒”又怎麼變小甲蟲的,我從來也沒看到過究竟,也許這是屬於它們家裏的秘密,天機不可泄露。
我專門取出一隻“老頭兒”來,大眼一眨不眨盯著它,下決心要看它怎麼搖身而變的。可它似乎是曉得的,就是不動彈,等我實在不耐煩受不了,把它丟在一邊,跑出去蹓達一下,再回來時,它卻已經像存心捉弄你,老母雞變成鴨,變好了。一層透明的蛻殼,漫不經心地丟在空盒子裏,而一隻淺紅的新鮮的小甲蟲,正躊躇滿誌,精神抖擻地在梳著它的小小觸須。
養它的樂趣,最主要的在於,原先的冷冷清清的二隻三隻,過幾天,打開盒子來,一撥動,無端多了許多“蛆”許多“老頭兒”,成了好熱鬧的一家子了。於是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