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藍色的搖籃——童年樜拾
一
當我呀呀學語的時候，媽媽就丟下我與世長辭了。是姐姐從媽媽的懷裏接過了我，用高粱麵粥，代替媽媽甜甜的乳汁；用印著很多尿紋的毛巾，代替媽媽溫暖的胸懷！用蹩腳的小曲兒代替媽媽動聽的歌謠。
大海是富有的。大地是豐饒的。而出生我的家境是貧窶的。
我常常大聲地嚎啕。
每當我嚎啕，姐姐就抱我來到海灘，一來到海灘。我就不哭了。
我家門前不遠就是一個月牙形的大海灘。海灘一色白光光的卵石。挨近潮印的地方，是小米似的細砂，踩一腳暄騰騰的。姐姐把我放在沙灘上，拎著我的小手，教我學步。
開始，我的腳丫踏不穩，覺得海在晃，灘也在晃，走起來東倒西歪。姐姐就把我放在灘上，她跑到一邊，張開兩臂，喊：“過來！過來！”我便邁開腿，紮撒著小手，蹣蹣珊珊地朝姐姐撲來，當撲在姐姐懷裏的時候，我便嘎嘎地笑起來。
我笑，姐姐也笑。
平坦的、暄騰的沙灘上，到處是我腳丫踩的花朵般的足跡。
逐漸地，我覺得隻是海在晃，灘不晃了。
二
當瞌睡蟲爬上眼瞼、我張著嘴打哈欠的時候，姐姐就放我在灘上躺著，用幹海苔草卷成一個小“枕頭”，塞在我的頭下，然後用手輕拍著我，低聲唱：“噢——噢——風不吵，浪不鬧，乖孩子，快睡覺……”
我聞著頭下海苔草的鹹味，聽著大海有節奏的潮聲，感受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溫情。我覺得是躺在媽媽身邊。那海苔草的鹹味是媽媽的汗味，那有節奏的潮聲是媽媽心髒的搏動聲，那柔軟的海風，就是媽媽輕拂我的手。
在藍色搖籃的晃搖中，在海的博大的愛的擁抱下，我一天天長大了。
長大了，我更深地眷戀著海。
我愛大海動聽的音樂。我愛大海藍得迷人的顏色和那開不敗的雪白的花朵。我愛海灘上各色各樣的卵石。我愛潮印上浪舌卷動的千奇百怪的貝殼。我愛落潮時大海慷慨的饋贈……
大海悄悄地湧進我的心裏了。
三
在灘上玩累了時候，我常有一種饑餓感。姐姐在淺水裏撈海青菜哄我吃。我搖頭拒絕。姐姐說：“吃吧，海菜裏有媽的奶！”
於是，我就吃了。海菜雖然帶有海水的鹹味，可嚼起來卻很鮮嫩。有時，姐姐撿些幹柴草，在灘上生火燒蟹子和海膽給我吃。她將蟹子的甲殼剝開，用大螯挑出雪白的蟹肉喂我；還將海膽帶刺的圓殼砸開，摳挖裏邊的卵黃給我吃。我吃得很有滋味。姐姐在一邊笑。她說：“快叫大海一聲媽吧，大海在喂養你！”
我就稚聲稚氣地朝著大海喊了聲“媽媽！”
姐姐嘎嘎地笑了。但眼圈裏轉動著淚珠珠。
在大海的愛撫和哺育下，我長大了。我經曆的事情再不用姐姐幫我想著，我可以隨時把它們從記憶的倉廩裏翻倒出來。
但是，姐姐老是說我沒長記性。
姐姐不讓我攀爬在坍塌了的碼頭上瞅看深水裏那些渾身長著綠菜、樣子極像是長毛大獸的石頭。不讓我走在浪舌能舔到的潮印上。海風涼的時候，不讓我扒衣裳。日頭毒的時候，不讓我摘草帽……
姐姐囑咐的話是那樣多，我都記不住了。
姐姐還是嘮叨不休。我說：“別嘟囔了，我都記下了！”姐姐說：“不，你沒長記性，你還小！”
海邊的天地本來是廣闊的；可是在姐姐的管束下，天地變小了。我覺得姐姐給我的腳頸上戴了腳鐲，這腳鐲雖然是用愛鑄煉的，但它卻使我邁不開步履……
我心裏怨恨我愛的姐姐了。
四
一天晌午，落了潮，怪獸似的海礁一個個從水裏冒出來。姐姐拎著籃子爬上了礁，回頭囑咐我：“不要亂跑啊，我一會就下來。”
姐姐在礁上忙不迭地拾著海螺。貪婪使她把我忘卻了。在灘上枯坐，沒趣兒，我先是赤著腳丫踏上潮印，後來又脫下衣裳光溜溜地偎在水裏。大海媽媽摟著我，用白色的嘴唇激動地親吻我的周身。呃，好舒服啊！隻覺得頭上的日頭也變涼了。
於是，我就爬起“馬”來。在淺水裏爬了一會，又向深水裏爬，隻把一顆頭露在水外邊。忽然，覺得身子要漂起來，腳站不穩了，手也沒了依托，隨即，咕嚕嚕喝了口水。啊，好鹹！我掙紮著探出頭想把苦鹹的水吐出來，卻咽進了肚裏。我覺得嗆得慌，想晐嗽，一張嘴，又喝了一口。我努力想將兩腿站立起來，可是剛觸著水下地麵，就又漂了起來。我把手伸出水來胡亂抓著，可是什麼也抓不著，苦鹹的水一口又一口地強逼我喝。此刻，我聽見了大海震顫耳鼓的吼叫。我感到了大海深不可測的烏黯，我的眼裏進出許多燦爛的金星……
不知什麼時候，我醒過來，聽耳畔有人喊：“活了！活
啊呀，原來我跟死神走了一會啦！
睜開眼睛，發現身旁圍著幾個大孩子。姐姐呢？姐姐渾身濕淋淋，默無一語地擰著衣襟和袖口。那條長而光亮的辮子直滴達水。停了會，她站了起來，一手領著我，一手拎著裝滿海螺的籃子，一路上，默默地走著。
我喊了聲：“姐！”
好一歇，她才怨艾地說了一句：“不喝海水不知海水味，這回該有記性了！”
我仰臉問，“那些會遊泳的孩子，都沒喝過海水嗎？”姐姐不吱聲了。
我回頭望望大海，大海映著眼睛向我招手……
五
大海媽媽灌了我幾口苦鹹的乳汁，可我一點不怨恨她。我覺得大海媽媽和姐姐一樣，都是在給我領路。
才學走路怎麼能不摔跤呢？路，都是從腳下延伸出去的呀！
我懂事愈來愈多了。我要用自己的手擷取自己應得的東西。我央求姐姐給我弄根竹竿，我要釣魚。
姐姐撅了根槐樹枝，綁上根釣線，又給我找來一個小鐵筒。
從此，我是個“釣魚翁”了，站在灘上，一釣就是半晌，姐姐看我潛心釣魚，就再也不跟著我了。我走出了姐姐?目光編製的藩籬，我覺得海灘更寬闊了。
我釣了好多圓頭胖腦的小魚。釣夠了，就拎著小筒回家。埋頭做針線活的姐姐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說：“丟雞食盆裏吧！”
我便把小魚連同海水一起倒在雞食盆裏。瞅著雞吃小魚的歡樂勁，我心裏也怪恣兒。我能幫姐姐喂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