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緊張起來，很害怕。不是怕旱魃，而是怕媽的墳土潮濕。
那天偎黑，我悄悄來到塋地，來看媽的墳。黑糊影裏，看不清墳土潮不潮濕，就伸手從墳上抓土，頭一把抓棵枯草，第二把抓塊石頭，第三把才抓著了土。土幹得很，順著指縫直往下流。我不放心，又在墳的別處抓了幾把土，都是幹的。我站在墳前，低聲對媽說：“媽呀，千萬別讓旱魃附在身上啊！”
塋地靜悄悄的。媽沒有回話。
我出生不久媽就去世了。雖然我不認識媽，雖然媽沒有哺育過我；可我愛媽媽，愛生養我的媽媽，愛被病魔奪走了的媽媽，我希望媽媽安靜地長眠地下，不再受塵世的幹擾。我跟媽媽說了幾句話，就回來了。
回到家，我悄聲地告訴姐姐：“姐，媽的墳土不濕。
姐姐點點頭：“我知道。”
我一驚：“你也去看過？”
姐姐又點了點頭。
我緊緊地摟住姐的脖子。
人們沒心思祈雨了，整日絡繹不絕地往山上跑。幹什麼？觀察親人的墳墓。這個時候，誰願親人的墳土潮濕，誰願讓死去的親人被扒墳掘屍？
我的心一直撲騰騰的不落實，生怕一夜間媽的墳土潮濕了。
一連七天過去了。天，還是萬裏無雲，日頭還噴著火，路旁的小草都枯死了，連柳樹都旱得嘩嘩落葉。全村隻有一口井還有水。人們天不亮就到井邊排隊，爭著汲水。
就在這時候，傳說旱魃找到了，一戶老農家的墳上，有一點濕土。保長親自到塋地查看，硬說是墳裏有旱魃。墳的主人望望墳上的濕土，又蹲下來嗅嗅，說是狗撒的尿。保長不聽，硬逼著那戶人家扒墳。
就在這時候，旱魃忽然轉移到了保長爹的墳上。他爹的墳土濕了一大片。
消息插翅膀似地立即飛遍全村。人們紛紛到保長家塋地去看。保長惶惑了，沉默了，隻是把手搔頭皮。
後來聽說，有人夜裏給保長爹的墳上灑了一壺水。感謝這位有心計而又有膽氣的人，他的一壺水，免去了那戶老農的劫難，也安定了惶惶的人心。
不久，天下雨了。
雨，把人們的優愁、焦慮，連同恐慌，全衝跑了。
龍王廟又冷落了。
學校複課了。
這水這魚這草
外婆又來信了，老人進敏子去水鄉住上些日子，信上說，她惦念敏子簡直惦得發慌。可憐天下外婆心。
媽媽也一股勁地慫恿敏子盡早啟程，她說：“去吧，外婆是最喜歡你的。”
俗話說：“外孫是外婆家的小狗兒。”非要敏子去嚐點拿點什麼，外婆才會感到舒坦。再說，那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能勾起敏子許多難忘的回憶，她能不去麼？
外婆家處於長江三角洲的“角尖尖”上，那裏，修竹茂林，水秀山青，魚肥蝦壯，是個挺可愛的地方。
敏子的孩提時代就在外婆家度過的。那時候，敏子是舅舅的影子，舅舅逮魚她提簍，舅舅捕鱉她拿叉，反正她成天跟著舅舅轉悠就是了。舅舅怕敏子曝曬得脫皮，用水草編織了一隻別致的帽子，戴在頭上挺陰涼的。
平日，敏子最愛吃大肚花背的鱖魚，要清蒸好那味兒說多美有多美。用舅舅的話形容，就是“打兒耳光不放筷。，每當這時候外婆總是瞧著敏子津津有味地吃，總是咧著癟嘴笑。
讀三年級時，媽媽接敏子到省城讀書。和外婆分手時，敏子難過得直掉淚。
水鄉留給敏子美好的印象。有時她甚至傻想，寧願自己永遠是孩提。這當然是無法辦到的事。
在敏子從小學升初中的那年暑假裏，敏子懷著強烈的懷念和向往，去水鄉探望外婆。
外婆家蓋起了四上四下樓房，好氣派！她家附近豎起的幾根高大的煙囪在冒煙，一座座粉牆紅瓦的廠房，在驕陽下閃耀。機器的轟鳴聲給本來寧靜的鄉村帶來了喧鬧和生氣。
然而，敏子和舅舅沿著逶迤的小河蹯躂，看著那黝黑黝黑的小河掀起的烏浪，不由驚訝起來，“這河水怎麼變黑？”敏子問。“那是工廠排放的汙水造成的。”舅舅說，蹙緊的眉宇間打了個結。“河裏還有魚蝦和水草嗎？”敏子又問。“沒有了。”舅舅憂傷地說。“為什麼不治理呢？”
“要治理的。”
舅舅歎一口氣說，“不過，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治理好的，得有時間。”
敏子的心情變得沉重、難受。總想掉眼淚。晚餐時，外婆端出熱氣騰騰的清蒸鱖魚，老人沒忘這是敏子最愛吃的。敏子問：“這魚哪兒網的？”舅舅說：“小河的上遊唄。”說著，他夾一大塊魚肉放在敏子碗上。敏子品嚐著，覺得味道不對，似有一股柴油味，隻得吐出來。外婆心疼敏子，一邊用抹布擦桌子，一邊說：“喚，無工不富，但辦了工廠也帶來麻煩。”
敏子本打算在外婆家住一個月的，後來隻住了一個星期就回省城了。
想不到，外婆又特地委舅媽專程來省城接敏子，她耽心敏子不願來水鄉。
敏子就跟著舅媽動身了。
到達外婆家時，暮色已完全籠罩大地。外婆撫著敏子的雙肩，笑吟吟地說：“到底請來了，三年來又長高了不少。”
敏子瞥見牆上掛著一隻水草編的帽子，還濕漉漉的，便走過去取下來戴在頭上，頓時有了似已久違親切感。舅舅、舅媽端出菜肴，那隻腰子式盆裏放的清蒸鱖魚，好肥呀，不過，那味道是否……舅舅見敏子愣愣地不動筷，說：“吃罷，這鱖魚保你‘打耳光不放筷’。”敏子夾一塊魚肉咀嚼，真的，味兒有多鮮唷，問：“那裏網的？”“小河裏唄！由於工廠的廢水作了綜合處理，小河水又清了，河裏有魚蝦，還有水草。現在的日子過得才有意思。”
晚餐後，敏子和舅舅沿著小河散布，聽著潺潺的流水聲、擂鼓似的蛙鳴聲、夏蟲們的歜唱聲，偶爾還有一尾鯉魚快活的躍水聲，在這支大自然的交響樂中，敏子的心都陶醉了！舅舅見敏子出神的樣子，問，“你在想什麼？”敏子歡快地說：“我想這次在外婆家多住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