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很多人苦其溽熱的盛夏。我卻知道,在熱到極點,郊外就已有了早出的蟋蟀。三五成群的小朋友,就又可以跑到野地裏去又逗又撒歡兒了,追尋那謎一樣的聲音……如今老了,我仍愛聽深夏最早出的蟋蟀的叫聲,甚至寒秋蟋蛑悲涼的叫聲。我知道,秋後有冬,冬後還有春。它使我想起一生做過的事,還沒有做完的事;走過的路,還要走的路……
我愛蟋蟀。確切地說,我愛的是故鄉的蟋蟀,兒時故鄉的蟋蟀。長大了,我離開故鄉三十三年,四處飄泊。多少次多少次,我醒著,希望在原野,在院落,聽到故鄉小時那隻蟋蟀的叫聲。多少次多少次,在夢中我也尋覓過它……在台灣,我捉過蟋蟀,但那蟋蟀和故鄉的不一樣。看來水靈,叫得也清脆,但卻缺那剛健的節氣和風骨。叫聲裏也缺些那種深沉。真放在一起,軟弱的性兒就露出來了,互相大都不敢角逐。在美國,我也捉來看過。它的叫聲聽來粗憨而低獷。一看,卻連形體都和故鄉的不一樣,有點像小小的黑油葫蘆雜交過的,更談不上那種武士的性格了。細聽,叫聲也缺乏悲壯和激昂。
終於,我又回到了我的故鄉。第一件事,我就是去尋找這兒時夥伴的叫聲。我聽到了。雖然一生經過了不少風和雨,這時我卻覺得,我已經又依在了母親的懷中,像兒時一樣,像兒時一樣……
蟋蟀是我兒時的朋友,至今我仍喜歡聽蟋蟀的叫聲。我愛聽它這清越、悠揚、激昂,一往直前而又深沉的高歌。這是宇宙造物者手中親自彈出的,一種奇異的樂章。
下吧,小雨點
下吧,小雨點兒……
苗兒張著小小的嘴唇兒,在呼喚著你!樹葉伸出綠色的手掌,在迎接著你,楊柳飄動著縷縷長發,在等著你給她梳頭;花兒揚起粉紅的臉蛋,在等著你給她整容……我呢?可愛的小雨點兒,你知道嗎?我這個雖然剛滿六歲的小姑娘,卻也在等你、盼你、喊你呀——
下吧,下吧,小雨點兒……
聽奶奶說,這小雨點兒,別看它那麼小,可不簡單呢,它是從老高老高的天上下來的。下來的時候呀,就像是一縷縷銀絲;落在地上呀,就變成一顆顆閃光的珍珠了,嘿,真來勁兒!有時,我也常常想,天上不就是蒙著一塊老大老大的藍布,不就是飄著一塊一塊潔白的小手絹兒,怎麼會有小雨點兒呢,怎麼會掉下來珍珠呢?但……既然奶奶也說有小雨點兒,既然奶奶說會掉下珍珠來,還能假嗎?
每天,每天,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院子裏,抬起頭來,望望天上,看看有小雨點兒落下來沒有?可是,每天我跑出去看時,天空卻老是一絲雲兒也沒有,一點雨滴兒也沒有。小雨點嗬,你怎麼……
“奶奶,怎麼還……還不下雨呀?”
“你這麼小不點兒,老盼望著下雨幹嗎?”
“我……我想看看是不是有珍珠掉下來。”
奶奶笑了,摟著我笑了,我第一次見她笑得這麼狠,把滿嘴的牙都笑動了……
—天,終於下雨了。
我高興地跑到院子裏,伸著細嫩的小手,接著小雨點兒。嗬,可不是真的,隻見這小雨點兒落到手裏,忽兒便變成了—顆明亮的珍珠。我趕快把它小心地放在盆裏,又去接第二個……就這樣,小雨點兒下呀下呀,我伸著雙手接嗬接嗬,不一會兒,便接了滿滿一盆珍珠。我興奮地端著這盛滿珍珠的盆子,一邊往屋裏跑,一邊喊著:
“奶奶,小雨點兒,珍珠……”
我正跑著,一不小心,摔倒了,珍珠也撒了一地。我急忙伸手撿嗬,拾呀,可撿了這一個,那個卻滾跑了;拾了一個,這個又不見了……我正急得沒法,耳邊忽然響起了奶奶的聲音:
“小嫩,你怎麼了?”
我一邊用手揉著眼睛,一邊說:
“奶奶,珍珠,珍珠,我的珍珠不見了。”
“什麼珍珠呀?”
“就是雨點兒,小雨點兒變得那個……”
“咳,啥珍珠雨點兒的,深更半夜的,你亂喊個什麼呀?快上床睡覺去!”
嗬,這時,我才發覺,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一個甜甜的夢。摔得那一交呀,原來是從床上掉下來的……
“下吧,小雨點兒,你快下吧,快下吧!你可知道,你的朋友小嫩一直在等你,每天都在盼你呀!有一回,她做夢都夢見了你,高興得從床上摔了下來。小雨點兒,你難道不心疼她嗎?她為了盼你,屁股都摔腫了,小雨點兒,你怎麼一點不、一點也不……”每天,我就是這樣,昂著頭,對著天空,對著雲彩,這樣喊著、說著、說著、喊著——
下吧,小雨點兒;下吧,小雨點兒……
那天,我正在屋裏睡午覺,忽然聽到外麵響起了淅浙瀝瀝的聲音,這是下雨聲嗎?不是做夢吧?我正想著,忽然又有幾滴涼涼的水點兒落在了我的額頭上……莫非,真是下雨了?我噔地跑出屋外,嗬,果真,真下雨了!
雨,落在地上,地上開滿了一朵朵雨花;
雨,落在樹葉上,樹葉上掛起了一顆顆水珠;
雨,落在屋頂上,屋頂上形成了一道道小溪;
雨,落在我的鼻子上、臉上、身上,頓覺涼冰冰、滑溜溜、濕漉漉的。嗬,這涼涼的,濕濕的東西,就是我盼了多久的那來自天上的客人——小雨點、小雨點兒麼?
我趕忙回屋端出臉盆,放在院子裏,接著雨水。一邊接還一邊喊著:
“下吧,小雨點兒,你快往我的盆子裏下,下嘛!下上一滿盆子珍珠,那多好哇!親愛的小雨點兒,你聽見了麼,你聽……”
可是,不管我怎麼喊,臉盆裏接到的也不是珍珠,而隻是一盆雨水。我問奶奶:
“奶奶,這小雨點兒為什麼變不成珍珠呀,你騙我,騙我……”
奶奶笑了,替我抹掉額頭上的雨水,說:“這小雨點兒剛落下,也不能馬上就變@珍珠呀,就像雞蛋變成小雞似的,得慢慢來,慢慢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