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1 / 3)

我與魯魯

談到旅法回憶,我立刻想起了“魯魯”,真想寫幾句“我與魯魯”。魯魯是我寓居在巴黎近郊一戶法國人家養的一隻矮腳狗的名字,房東夫婦沒有子女,養著一隻小狗,男主人在德法戰爭中,左腿負了重傷,動過手術,走路稍有點拐、慢。他們很愛魯魯,在小院子裏有間狗舍,它在裏麵睡覺。每逢房東夫婦在晚上進城去看電影,或者出去探親訪友,他們就把魯魯托給我,在我的書桌邊擺隻木椅子,要魯魯坐在木椅子上,並且交給我兩三顆糖,關照我如果它嗚鳴的不高興,就往它嘴裏塞一顆糖。魯魯悄悄地蹲在木椅予上,我一邊看書,一邊看看它,沒料想到它的兩眼流著淚,我立刻拿一顆糖塞到它嘴裏;可是它抿緊嘴巴不接受。我輕輕地撫撫它的頭,它還是不肯吃糖,盡流著淚。

直到它的女主人上樓來,走進我的小房間,它一見女主人歡歡喜喜地嗯了兩聲,從木椅子上跳下來走到女主人腳跟前,和女主人一起下樓去了。我大約住了近半年,這樣的事有好多次。後來,我覺得住在郊區,雖然比較清靜,但進城學習不便,乘車很擠,既費時間,又費車錢,為了省時省錢,決定搬進城裏去住。我搬走時,房東夫婦以為我回國,顯得很難過,我說以後會來看他們,但他們還是將信將疑。他們送我出院子時,魯魯一下跳到我身邊,銜著我的裙子角,不讓我走。它的男主人一把拉開了它,把它放進狗舍裏,關上了小門,它在裏麵嗚嗚大叫了。房東夫婦很難過,我也很難過。從此,無論在何時何地,隻要看到一隻狗,我就會想起魯魯。

一九六〇年秋冬,我下放到紹興縣文化館,有一段時間在館裏負責飼養兩頭小豬,它們很小,平時,睡在幹稻草堆上,下不來,又爬不上去。每天早上我從稻草堆上輕輕地提著它們兩隻耳朵下來;待它們吃飽後,又提著它們兩隻耳朵放上去;它們乖乖地一聲不響,躺在稻草堆上。這養小豬的小屋子,棵有門,靠門有隻水槽,有時小豬正在吃糠和切碎的菜葉,我在旁邊看著。

逢到同誌們進去在水糟上洗手,它們就大叫起來,但我進去洗手或洗衣等,這兩隻小豬就會跑過來,用舌頭舔我的褲腳管。同誌們說笑話,說這是我親密的兩個小朋友。後來,兩隻小豬轉移給農民了,接著,我離開了紹興文化館。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不喜歡吃豬肉,一看到豬肉就會想起這兩隻可愛的小豬,有點難過。我總覺得動物也是有感情的,隻是它們不會說話。

我的傻瓜媽媽

一個偶然的機會,聽朋友說,台北國小一至六年級的學生每人寫了篇題為《母親》的作文,第二天的學校禮堂舉行獲獎作文朗讀會,出於好奇,我去作了采訪。

剛開始的時候,總是聽到孩子們朗誦“我的媽媽是天下最偉大、最好的媽媽”,千篇一律的內容真使人想打瞌睡。我心中盤算,再聽幾位小朋友朗讀,就先行離去,不料,下一位上台的女孩開口的頭一句話,便使我大吃一驚。

她首先以清脆悅耳的聲音高聲地念出作文題目,並作自我介紹——

《我的媽媽是個傻瓜》,五年級,甲班,陳小華。

我的媽媽是真正的傻瓜,她經常做錯事,有好幾次,媽媽做菜做到一半又去曬衣服,結果鍋裏的湯汁都溢了出來。她為了把火關掉,一緊張,就把還沒有掛上竹竿的衣服全丟在地上。結果衣服弄髒了,鍋子也被她弄翻了,兩邊都是一塌糊塗。

這時我的傻瓜媽媽就會以滑稚的表情,紅著臉向我爸爸道歉:“我真差勁,對不起呀,下次我會注意的!”

而爸爸就會笑著回答說!“你真蠢。”

不過我認為說這話的爸爸也一樣是傻瓜爸爸。

有一天早上,大家正在吃早飯的時候,爸爸突然慌慌張張地從房間裏麵奔出來,他一邊穿上衣,打領帶,一邊找公文包,找到以後說了聲:“啊!糟啦,來不及了。”就奔出大門。

“放心,他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媽媽倒是相當鎮靜。

果然不出所料,爸爸沒多久就走回來,而且很不好意思地撓著頭說:“你們看,我空忙了一場,竟然忘了今天是星期天呢!哈哈——”

這就是我爸爸也是傻瓜的原因。由這種爸爸和媽媽所生下的我,當然不可能是聰明的——弟弟也一樣是傻瓜,我家裏每一個都是傻瓜。可是我——

我非常喜歡我的傻瓜媽媽,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喜歡她。

我長大以後,也要變成像傻瓜媽媽一樣的女人,和像我的傻瓜爸爸一樣的男人結婚、生小孩,然後撫養像我一樣的傻瓜姐姐和像弟弟一樣的傻瓜弟弟,變成像我現在的家一樣溫暖又快樂的家庭。請傻瓜媽媽一定保持健康,等到那時候。

等到這個小女孩朗誦結束以後,我才看清原來是一位身穿學生服,外罩紅毛衣、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學生。她在淚水、笑容和鼓掌聲中步下講台,然後跑到因高興而流淚的“傻瓜媽媽”身邊。

蟋蟀

蟋蟀是我兒時的朋友,至今我仍喜歡聽蟋蟀的叫聲。我愛聽它這清越、悠揚、激昂,一往直前而又深沉的高歌。

雖在塵世,聽著它,卻仿佛置身幽深的野穀,萬花盛開的水邊,瓜棚連著豆架的茅舍……聽著它,使一天繁忙中形成的雜思,漸漸澄靜了,而卻又想得很遠很遠。

我愛蟋蟀。至今已近耳順之年,我猶愛蟋蟀。蟋摔是我兒時的朋友。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有一天,爸爸告訴我,院角有一個叫得特別好聽的蟋蟀。我翻開一塊磚瓦去抓,果然是特別大的一隻,跳了出來。至今我仍記得,哥哥在離家兒百裏的地方,秋天有過路的人來,他托人給我帶來了幾隻蟋蟀。而且每隻的小罐上,都寫著那麼貼切的名子。“茄皮紫”、“大老黑”、“黃頭”,……我把它們養來鬥了,哪隻也鬥不過“大老黑”!

兒時我就愛它。在那麵臨列強蹂躪山河破碎,心情不舒的童年,在鬱鬱之中,我偏愛這小小的昆蟲。我愛它精悍的身段,愛它的風骨。看,它多像一個專心一誌的武士!兩條長須高揚,錦緞般的翅,多麼好看而有力的腿……一聽到或看到有敵人來了,就振翅鳴鼓前進!迎上去,用出全身的力氣擊鬥,仿佛它心上從沒有過可能失敗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