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李潤寒當年也隻有三十多歲,離過一次婚,帶著兒子李塬嫁給了我父親。她愛我父親,不知道是這個男人昔日的幹練吸引了她,還是如今的頹廢打動了她,總之,她愛我父親。

後來我才知道,當年我的求助信是寄到了她手裏,也是她彙錢接濟我們娘倆。

我母親瘋了以後,我整日像生活在地獄裏。外人看來,她不過是一個迅速老去的孤獨的女人,隻有我知道,她被內心的癲狂吞噬時是多麼可怕。她虐待自己,更多的時候,她虐待我,因為在她錯亂的意識中,我時而是那個絕情男人的替身,時而是失控的她自己,更多時候,我隻是一個抽象的敵人,是那個摧毀她幸福的可怕的人。

於是我,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承受了她難以想像的折磨。

經受了所有成人也難以想像的疼痛、恐懼、饑餓和絕望,可我依然無法恨她,我甚至連向精神病院舉報她的勇氣都沒有,我在世界上隻有她,離開她,我將被陌生的家庭監管,那我將連她清醒時,摟著我哭泣的片刻溫暖也失去。

我忍受了五年,她的病越來越重,幾次將我們一起帶到死亡的邊緣,幸而我已經是十三歲的男孩,而她的逐漸衰弱的身體已經很難和我對抗,我才僥幸活過來,也救下了她。

隻是誰也不能低估一個必死的女人的決心。

那一天,她在午後打開煤氣,而我,被她關在衣櫥裏一整天,已經昏昏睡去。她坐在妝台前,打扮出自己最美的樣子,時笑時哭,打算帶我一同離開這個世界……

命中注定,我不該死。

就在煤氣逐漸彌漫房間,催人昏沉的時候,一個突然造訪的客人,透過門縫傳出的可疑氣味判斷出裏麵出現的異常情況,報了警。警察到時,我們母子二人都已經陷入昏迷,但因為搶救及時,母親和我先後於當晚在醫院醒來。她毫無懺悔,反而對著醫護人員歇斯底裏哀叫。

這一切,都被那位突然造訪的客人——李潤寒看在眼裏。她本來隻是因為愛父親,而對他愛的人懷有一份好奇,所以借出國簽訂合同的機會,打聽我們的住址,來看看,是什麼樣的女人讓父親陷入無法自拔的痛苦和仇恨中,卻沒有想到,碰到這樣驚險的一幕。

那晚,她離去的時候,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在我病床邊默默站立了片刻。

五天後,當我扶著虛弱的媽媽走出醫院,她站在醫院門口,替我們母子辦好了一切手續,隻等我們同意,和她一起回國。

母親神智顛倒,十三歲的我決定賭一把——兩周後,我和母親來到了這個城市。

李潤寒以她一貫利落果斷的風格,為我和母親分頭做好了安排:我在一所私立學校開始插班念書,平時吃住都和她以及父親在一起,而母親被送進了一家設施良好的特種療養院。

對於初次見麵的父親,我沒有太多感覺,也許是因為討厭我這雙酷似母親的眼睛,太容易讓他想起那種種難堪的往事吧,他並不怎麼搭理我,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但基本行同陌路,而且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幾年前他去世。

而李潤寒對我卻格外關切,大概為了彌補我經曆中缺失的那部分母愛,她對我的熱絡和認真,甚至超過了對她親生的李塬。我本來還在為結束了那種沒有安全感的生活而慶幸,卻不曾想,她給我的遠遠超過了這些,無論是物質條件還是情感,我忽然從一個幾乎淪落街頭的沒有人疼愛的男孩子,變成了一個被寵愛著的富家公子。

一切起初像做夢,而夢做久了,就成了真實。

我漸漸習慣了這一切,十年前,我母親最終還是在療養院自殺了,我去接她的遺體時,並不特別悲傷,隻為她欣慰,感覺到了解脫。有個別的時候,我甚至還感覺到她的存在,也許在我心裏悄悄存在的那個有些乖戾有些孤僻,也有些喜怒無常的身影,就是她留下來在陪我吧。

在她去世的那天晚上,李潤寒對我說:

“你能叫我‘媽’麼?”

我同意了,不僅僅是為了報答,更多的是誠心實意的感激。雖然為了避開李塬的猜忌,我一直沒有接受她的邀約,去她自己的億展公司發展,但是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報答她的,畢竟,如果不是她,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這樣坐在舒適的房間裏,抱著你,平心靜氣述說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