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見眾人自琴曲中回過神來,各自思量,臉上陰晴不定,暗自發笑,卻忽然聽人拊掌叫好,抬頭一看卻是慕容長歌。
慕容長歌麵色如常,並無半點汗光,似是全然未受琴聲影響,“江姑娘果然琴技卓絕,於此風朗月清之地,竟教孤生出置身戰場之感,此曲著實不凡。”言及此處,慕容長歌忽然話聲一沉“隻是如今秋意尚早,姑娘以杜工部《冬狩行》一詩入曲成詞,是否言之過早?”
江婉離座而跪,正色答道:“奴家本是風月之人,膽量甚小,今日自金陵一路來此,所見者無非屍橫遍野,白骨相撐,心內早已惶惶不安,雖然得見吳王,本該寬心,不想四下皆是刀光凜凜,劍影森森,教人不寒而栗,冷徹骨髓,頗有深冬之感,是以情不自禁,吟出這首《冬狩行》。”
“江姑娘口齒好生伶俐,卻不知所言是否由衷。”慕容長歌言道,“江姑娘且大膽直言,可是認為孤乃嗜殺冷血之人,頗好濫殺無辜。”
“奴家不敢。”江婉垂首答道,“奴家隻是覺得陳知州家眷可憐,希望吳王能夠饒其性命。”
“哼,江姑娘心地雖好,慮事卻太過於天真,且先起來吧。”慕容長歌一甩衣袖,江婉依言起身,“陳知州政績斐然,深得揚州百姓愛戴,實堪左右此地人心向背,是以孤本不想殺他,卻也因此不得不殺,至於其府中家眷,孤……”
慕容長歌話音忽顯猶豫,教江婉還以為事有轉機,卻不想言也善接話言道:“殺陳文遠一人,揚州鳴冤不忿者必眾,屠盡知州府上下,則城內再無私語。”
“軍師所言正是孤之所想。”慕容長歌點頭話道。
“殿下承天景命,本當是江山之主,身負社稷之責,怎能受阻於一二不識時務之輩。螻蟻性命縱然取之無益,但若擋了殿下前去京師之路,便也隻能踏為齏粉。有道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順勢者昌,逆勢者亡,殿下如今興兵討賊,披堅執銳,必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氣吞萬裏,入主京城,匡扶社稷,歸溯正統。”言也善話畢把盞相祝,一舉引得四下吳將紛紛擎酒,齊聲號道:“入主京城,歸溯正統。入主京城,歸溯正統。”
陳文遠於一旁氣憤難平,怒擲酒杯於地,破口罵道:“亂臣賊子圖謀叛逆,何敢在此覥顏而論,妄說‘正統’。”
“孤名慕容長歌,怎說不得‘正統’二字?”慕容長歌沉聲問道:“孤且問你,依先帝當年所言,於其百年之後,帝位當交與誰手?”
“金匱之盟,燭影斧聲,亦是前朝舊事,不知吳王可曾知曉?”陳文遠反問道
“隻身進宮行刺,倉惶逃離京師,私匿朝廷軍符,予人非議口實,哼,依我慕容長歌之能,豈會做出如此蠢事。”
陳文遠聞言一怔,強辯道:“權使心亂,利令智昏,愚蠢之徒豈止你慕容長歌一人。”
“你這狂徒莫要得寸進尺。”一片叫罵聲中,在座將領紛紛離席,長劍出鞘,皆衝陳文遠怒目而視。
“歸座。”慕容長歌酒杯往案上一拍,立時止住周遭嘈雜,眼皮一抬,便迫得一眾武將落座,“陳知州此舉無非是想逼孤殺你,也罷,天色已晚,終是席散之時,你可還有心願未了,盡可道與孤知。”
“今日能夠死於揚州瘦西湖上,已然了無他願。”陳文遠慘笑言道,不等慕容長歌發話,已兀自起身,與家眷臣仆跪於一處,充耳不聞妻兒嚎哭,閉目引頸受戮。其身後侍衛錚然拔劍,隻待一聲令下,便可行刑,卻聽慕容長歌道聲“且慢”,暫將利刃凝在半空。
“臨刑之前,孤隻有一言可講,算是與陳知州作別。”慕容長歌道,“陳知州以名節為重,自是望後人給予公論。然而天下終將為孤所掌,刀筆史傳必將以孤為重,是非功過,孤雖不甚在意,卻也免不了被人爭論不休。至於你陳知州,生不入世家,死不入列傳,不知他人注腳之處,可會有一言提及,縱有也怕與名節無關。”見陳文遠聽得瞠目結舌,慕容長歌不禁嗤笑一聲,“如何,陳知州此刻可願回心轉意?”
陳文遠聞言汗如雨下,一時無力,頹然坐倒在地。言也善見狀笑道:“陳知州今日過於疲憊,看來已無力走這黃泉路,不如讓侍衛扶閣下回府休息,待明日養足精氣,再來受死不晚。”
“軍師所言正是孤之所想。”慕容長歌於是下令,命侍衛將知州府一幹人等帶離蓮花台,送回府中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