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搬出去後,鳳姐連恨帶氣,回思半生相守竟是這樣一個了局,不覺心中灰了大半,至半夜仍不睡覺隻是抱著枕頭發呆。平兒勸道:“奶奶想開些,二爺不過在氣頭上。人常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奶奶與二爺十幾年的夫妻恩情,二爺豈不顧念?”鳳姐搖頭歎道:“你是知道的,我跟他早就沒有什麼恩情了,有的不過是一點麵子情分罷了,如今更是連這點麵子情都沒了,他現在巴不得我立時死了才稱了他的心,哪裏還顧念什麼情不情的?”說著又掉下淚來,平兒將帕子遞與鳳姐又勸說:“奶奶先別灰心,如今且不去想這些煩心事,隻好好保養身子要緊。二爺要做什麼但憑他去,奶奶也不必問他,隻把家業掌管好,常言說得好,夫妻沒有隔夜仇,到時二爺看到奶奶的好處,自然會回心轉意。”鳳姐擺手苦笑道:“你知道我為人處處喜占上風,寬宏大量是東府珍大嫂子,溫存賢良是這邊珠大嫂子,偏偏不是我王熙鳳。若由著爺們在外頭胡來,自己裝聾作啞,我卻做不來。人要是落到那個地步,活著還有什麼趣兒,不如死了倒幹淨。何況如今我與他已是勢不兩立,再做這些也是於事無補,反叫人輕看。”平兒見他這般知道勸也無益,隻得指著天晚為由,再三勸著伏侍鳳姐睡下。
第二天早上剛剛睜開眼,忽見丫頭來回:“太太來瞧奶奶了。”鳳姐忙命平兒:“快扶我起來梳洗,這樣如何見得太太。”才披了衣裳坐起,隻見王夫人帶了兩個丫頭進來,命他依舊躺下:“快別起來,咱們娘兒們哪裏有這些講究,還不好好歇著。”鳳姐不肯,到底叫平兒拿了靠枕來倚著才罷。王夫人叫平兒:“你且出去,別叫雜人進來,我跟你奶奶說話。”平兒忙帶了丫頭們退了出去,這裏王夫人問鳳姐:“這幾日覺得怎樣?另叫個太醫來瞧瞧罷。”鳳姐含淚道:“太太整天忙著料理家務還忙不過來,我不能替太太分擔些家務,已覺得不過意了,再叫太太為我操心,越發該死了。況我這病就是這樣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的,換了好幾個醫生也不過那樣,沒有一點起色,又叫太醫做什麼,不過是把錢扔水裏罷了。”王夫人歎道:“我知道你心裏委屈,打從璉兒出門子你就病了,又失於調養,如今又叨登出那些個陳年舊事來,越鬧得不象了。你且別管,一切有我呢,他不敢怎樣。隻是我勸你一句,從此後把那要強的性兒略收收,說話行事的別隻管由著自己性子來,他脾性再好到底是個爺們,逼急了什麼事做不出來。”鳳姐不語。王夫人又說起一事:“我還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你現病著,寶玉原是個不中用的,如今更是連話都不能說了。你大嫂子又是個不管事的,這府裏並沒有個得心應手的可靠人,我如今上了年紀,也比不得當年了,也操不得這些閑心。怎麼著想個法子,找個能理家持業的心腹人來幫襯著就好了,你可有什麼主意麼?”
鳳姐暗揣王夫人之意,遂說道:“若論既會當家理事又親近可靠的,除了寶姑娘再沒有第二個了。自打薛大哥哥出去,姨媽身子也是時好時不好的,家裏人口又單薄,娘兒兩個住在外頭也叫人不放心。為今之計,不如索性叫姨媽和妹妹搬進府來,一來原是親戚,走動暫住也是常情;二來相互有個照應,姨媽與妹妹也不孤單,太太身邊也有個得力幫手,這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不知太太以為如何?”王夫人聽了這話正合己意,因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智謀,果然好主意。隻是一點,寶丫頭將來要說與你寶兄弟的,隻怕現在接了他來,被人說長道短的,有些不便之處。”鳳姐笑道:“太太原是明白人,豈不知變通?如今咱們先不提他兩個的婚事,隻說是親戚禮道的來往暫住,況他們原先也在咱們家住過,上上下下人頭都是極熟的,如今他們孤兒寡母的在外獨居不便,太太想念姊妹外甥請他們搬回來,這原是人之常情,有什麼可疑的。住上三五個月,那時老太太孝期已滿,再重提這親事,豈不正是水到渠成。”王夫人聽得暗暗點頭。
卻說迎春自去年秋歸省後,孫家再不曾叫他回賈府,連大年初三新婦回門亦不容許。這一日迎春正坐在炕上縫衣裳,繡橘打水回來見了忙問:“姑娘這是做什麼,昨兒太太做壽忙了整一日,到半夜才歇下,今兒不好生歇著,又縫這牢什子做甚?”迎春道:“我倒不想做,一時他回來瞧見了又要著惱,寧可苦些累些也罷,隻求別招惹他就阿彌陀佛了。”繡橘歎道:“天長日久的總是這樣如何使得,姑娘該想個法子,把話跟大爺挑明了說,再不然去求求太太。”迎春忙搖頭說:“省省吧,這話提也別提,他那火爆性子你還不知道。太太那裏也別指望了,一心隻向著自己家,一句話說得不中聽就給臉子瞧,便去也是自討沒臉罷了。”繡橘說道:“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姑娘不要前怕狼後怕虎的,我冷眼瞧著他們正是欺負姑娘老實,姑娘越忍讓他們越得意,越恣意做踐姑娘。依我說姑娘就該拿出個千金小姐的架子,也不必怕大爺更不用顧慮太太,不該姑娘做的一點也別做,放著府裏那些漿洗縫補的人不用,隻把咱們主仆幾個當奴才使喚,是什麼道理。我們倒罷了,原是丫頭婢女,姑娘卻是國公府的金枝玉葉,也做這些豈不失了體統。”繡橘見迎春也不說話,隻低頭做針線,又說起一事:“昨兒我往前廳送茶,不經意間聽人議論咱們家的事,姑娘可聽見了?”迎春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議論什麼了?”繡橘道:“好象聽說林姑娘嫁了忠順王,寶二爺大病了一場。如今寶二爺的病還沒好,二奶奶又病了,據說是為了尤二姐的事和璉二爺鬧翻了。如今那府裏能幹的主子奶奶姑娘們病的病走的走,太太又上了年紀,那邊府裏更難了。聽說太太請了姨太太和寶姑娘回府暫住,幫著料理些家務,這話姑娘聽過沒?”迎春道:“林妹妹嫁人的事我也聽人說起過,寶兄弟的病也不知道好了沒有。二嫂子也病了?我倒不曾聽過這話,這從哪裏說起?”繡橘遂點頭歎道:“原來姑娘連這個都不知道,若再過三二年不回家,姑娘還能知道誰,誰又能記得姑娘?當日大姑娘如何?國公府的大小姐,又是太太親生老太太養在身邊十幾年的,進了宮又封了貴妃娘娘,還回府省過一次親的,那排場誰能比得。如今怎樣,誰還記得他?再有三姑娘,聰明能幹是府裏公認的,模樣又標致,皇上親封的郡主嫁到朝鮮國,也是風光無限敲鑼打鼓的送了去,才幾日呢,不也忘到脖子後頭去了。姑娘再不回去,到時連老爺太太都記不得姑娘了,更何況別人?”迎春聽了這話不禁放下衣裳,想了半日方問道:“依你我該回去一趟?”繡橘忙說道:“早就該回去的,姑娘不說回,別人樂得不管呢。”迎春點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