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去後,鳳姐因連日來勞心,又失於調養,臉色十分憔悴,每日隻覺腰酸腿軟。王夫人見他這樣命他隻管歇著,安心調養身體為上。這一日鳳姐夜裏肚子疼了好些時候,直至四更將盡才略覺好些,沉沉睡去。睜開眼時身邊沒有一個人,忙叫平兒。隻見小紅忙忙走進來答應,鳳姐問他:“你平姐姐呢?那些小丫頭呢?”小紅道:“平姐姐因奶奶睡著,怕他們擾了奶奶的覺,打發他們各自做事去了,才東府太太打發人來叫奶奶,是平姐姐出去說奶奶睡著,身上不好呢,跟著來人到那邊回大太太話去了。臨走時囑咐我煎好了藥,用小火煨著,等奶奶醒了好端進來吃的。這會子還在鍋上燜著呢,待我端進來伏侍奶奶吃。”鳳姐愣怔一時,略點點頭,小紅忙轉身出去,不多時便用盤子托著藥盞回來,笑問:“奶奶倚著枕頭?”鳳姐長出一口氣說道:“我還沒到七老八十呢,竟比老爺太太還嬌慣起來,那還了得。何況躺了這些日子身子越發懶了,連骨頭都發酸,還是扶我起來坐著吧。”小紅果依言扶鳳姐坐了,端過藥來,隻喂了一口,鳳姐便皺眉說:“這藥越發苦了,莫非熬糊了?”小紅忙說道:“奶奶放心,我一直在邊上瞅著呢,從開了鍋,一直用小火煨著,哪裏會糊。想是奶奶喝不慣這藥湯子?人常說良藥苦口利於病,奶奶的金體要緊,還是吃了這藥,果然養好了,也是我們大家的福氣。”說話間平兒掀簾子走了進來,見鳳姐坐起來忙笑問:“奶奶好些了,怎麼不靠著枕頭,仔細累著。”鳳姐道:“哪裏說得我這麼嬌氣了,不過一點小毛病。大太太叫你做什麼?”平兒道:“也不是叫我,原是叫奶奶過去的,因我回說奶奶身上不好呢,天明了才睡著,那婆子怕奶奶不去太太見怪,我同他一起過去見大太太回話的。”鳳姐氣的罵道:“一個個狗仗人勢的東西,慣得他們越發不知道好歹了,各人也不稱稱骨頭有幾兩沉,給他們幾分顏色就要開染缸了,趕明兒我好了,非把這些個狗奴才好好治治不可。”平兒小紅忙再三解勸,一時又哄著鳳姐把藥吃了。
片刻鳳姐仍舊擁衾睡去,平兒輕扯小紅衣角,小紅會意,二人掩了門,走到東廂山牆外說話。平兒先問:“你估著奶奶的病怎麼樣?”小紅搖頭道:“這個不好說,論起來也不是什麼治不了的疑難怪症,若肯悉心保養,縱不能痊愈,也可望見輕些兒。隻是奶奶是個心性再剛強不過的人,性子又急,疑心又重,又不肯安心保養。”平兒歎道:“我也正為這個犯愁呢。打從老太太去了,那邊大老爺、大太太把爺和奶奶隻當成案板上的麵任意揉搓,明知道奶奶病著,還見天打發人來叫。究竟也沒什麼要緊事。這個還好說,我隻擔心二爺,這三天兩頭出門子,到底叫人不放心。”小紅噗哧一笑說:“奶奶倒放心,怎麼姐姐反不放心了?”平兒笑著拍他一巴掌說:“爛了舌頭的小蹄子,你幾時也學會這些混賬話了。都怪芸二爺把你給帶壞了?”小紅不由臉微微一紅,忙笑道:“好姐姐,不過一句玩笑話,哪裏就扯到那麼多。你才說到如何擔心二爺,這可是多慮了,二爺雖常出門子,到底還是個穩妥人,姐姐擔心什麼?”平兒欲說又止,笑道:“罷了,跟你說這些有什麼用,你一個女孩兒家,男人的事少問。”正說著忽聽鳳姐厲聲高叫平兒,因疑惑說:“奶奶才剛睡著,怎麼又叫我?”一邊說著忙趕過來伏侍。
平兒見鳳姐臉色蒼黃掙著坐起身來,不由嚇了一跳,忙上前扶住問道:“奶奶不好好睡,怎麼又起來了?做了惡夢不成?”鳳姐倚枕喘息半日方問:“這兩日你二爺可曾捎信回來?”平兒答道:“除了上次打發隆兒帶過一次信,並沒有別的消息。”鳳姐合眼不語,平兒隻在一旁侍立,半日忽又睜開眼問:“去了多久了?”平兒道:“連今兒已是二十七日了。”鳳姐歎道:“再過三天就是姐兒生日了,再不回來就遲了。”平兒笑道:“奶奶放心罷,我估摸著用不了幾日二爺必回來的。上次隆兒捎信來,不是說事情都辦妥了麼,隻等取一封回文了,如今又過去六七日,想來那回文必然到手了,說不定這會子二爺正火急火燎往回趕呢。”鳳姐道:“你二爺什麼時候出遠門兒回來時不先命人帶信兒來著,又不是死了老婆,他著的哪門子急?”平兒笑道:“並不為了著急,倒是為了掛念奶奶呢。”鳳姐歎道:“我雖惦記他,不時問起他,私心裏不知怎的卻好象不願他早早回來似的,這顆心不知怎麼一想到他,就不覺咚咚亂跳,竟有些害怕似的。”平兒奇道:“這就怪了,奶奶怕二爺何來,二爺不回來奶奶一日總要問個百八十遍,怎麼今兒反怕起他來?”鳳姐命平兒坐在身旁,就倚在他肩上說道:“你不知道,我才迷迷瞪瞪的正要睡時,隻覺一個人影兒站在炕前,迷矇中我隻當是你,又看不清麵貌。誰知細看那身段妝扮竟有些象尤二姐的樣子,唬了我一大跳,因此忙著叫你,誰知眨眼間就不見人影了。”平兒聽這話唬了一跳,扭著頭前望望後瞧瞧,把整個房間左右前後找了一遍並不曾見半個人影,遂撫慰鳳姐道:“哪裏有什麼尤二姐?想是奶奶昨夜不曾安睡之故。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奶奶別盡去想那些陳年舊事,隻管好好保養身子要緊,病好了,自然百邪不侵。”鳳姐歎道:“何曾想他,過了兩三年了,我隻說他早不知投胎到哪裏去了,誰知竟是陰魂不散,莫非我今日氣數將盡,天教他來報複於我不成?不然何以大天白日就現身在這屋子裏,那血紅的襖兒大紅的繡花鞋,頭上戴著的那枝金釵亮得晃人眼睛,分明是他下葬時的打扮,隻要一想到才那個場景,我就覺得心驚肉跳。人常說白日見鬼者,命必不長久,我向來是不信陰司報應的,誰知這報應到底還是應到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