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唬慌了,忙勸他說:“素日別人說什麼陰司報應,奶奶是不信邪的,今兒怎麼了,好好的盡說這些摸不著門子的話,奶奶如今且別胡思亂想,隻管好生保養,這病必好的。哪裏來的鬼,分明是奶奶睡迷糊了,心裏想著生出的幻覺罷了。”鳳姐搖頭道:“那樣清晰,哪裏是幻覺,明明就是他。我欠他一條命,他若真要來索命,便把我這條命償還與他也罷了。隻是我死便死了,巧姐兒便怎樣。一個女孩兒家,沒了娘便沒了依靠,不見你林妹妹,打小沒有父母,寄人籬下的日子是好過的?他再難到底還有個老太太疼,我若撒手去了,姐兒交給誰照看去?”說著不禁淚流滿麵。平兒不由心酸起來,也落淚道:“奶奶如今不是好好的麼,就真有那一日,還有老爺太太在呢,二爺也不是無情無義的,再不濟還有我們伺候姐兒呢,何必多慮。奶奶今兒忽然提起這話,沒的叫人傷心。”鳳姐道:“好丫頭,不是我多慮,隻是時至今日不容我不思不慮呢。別人倒罷了,自然是指望不上,太太隻一個寶玉就忙不過來,且也上了年紀,二爺更不用問,更是倚著破鞋紮了腳,倒是托給你我是一百個放心的,隻是一件,你雖樣樣都好,到底跟了我這麼多年,一旦我死了,難免有些個黑心爛肺的,素日恨我恨得牙根癢癢卻又不敢怎樣,一朝我倒了,他們得了勢,難保不帶累於你。你那二爺又是個棉花耳朵,禁不得人兩句話就忘了本,到時不知還記不記得你我兩個呢。叫我如何放得下心就這麼去了。”平兒聽了這話越發觸動了心事,不禁嗚嗚咽咽哭起來。鳳姐強笑道:“瞧你,我還沒死呢,你先來號喪,不是存心咒我嗎?”平兒氣的轉過頭去不睬鳳姐,鳳姐拉他衣袖道:“真惱了不成?我不過說句玩兒話,你幾時也小家子氣起來。”平兒嘟著嘴道:“饒是說的話象刀子傷人心,卻抱怨人家小家子氣。”鳳姐道:“好了,算我說錯話,你過來我有句正經話問你。”平兒轉過臉來,鳳姐道:“大後天姐兒過生日,一是如今家境也大不如前了,萬事都須儉省些;二是大老爺大太太天天盯著我們呢,別叫他們說三道四的;三是老太太孝未滿周年,寶兄弟又病著,我想著姐兒的生日咱們就別驚門動戶的了,咱們一家子關起門來悄悄給他過了也就是了。”平兒點頭稱是,鳳姐又說:“我叫你給劉姥姥收拾的東西可打發人送去了?”平兒忙說:“早已送去了,昨兒芸二爺同著林之孝家的親自趕了車帶了去的,回了些莊稼地裏的幹菜鮮果兒的,帶了一車都放在後邊呢,因奶奶昨兒肚子疼我也沒敢提,奶奶要看,我這就叫人取去。”鳳姐搖頭道:“我哪裏有心思看那個,你看著辦罷了,該送人的送人,該交到廚房的隻管交給他們弄著吃去。要不是我也沒有閑心打發他們去,若不虧了他,隻怕我們娘兒兩個再也見不著了,打發別人又不放心,倒是芸兒還穩妥些。”平兒道:“原該謝謝他,隻一想起那日他們一老一小的,冒著危險救了姐兒,又怕二爺奶奶擔心,隔著幾十裏路,祖孫兩個趕著來報信兒,真真難為他。人說患難見真情,日久見人心,姥姥倒真是個好人呢,不枉了奶奶待他一番情意。”
兩個人正說著,忽見賈璉甩簾子進來,當下都唬了一跳。鳳姐回驚作喜問道:“這麼快就回來了,怎麼不先叫人來報個信兒。”平兒便上前要替他解衣脫帽,賈璉一把推開道:“不用。”一邊自摘了遮陽帽脫了絲袍撂在炕上,鳳姐見他麵色不懌隻當他在哪裏受了氣來,因問:“又怎麼了,外麵男人女人的有說有笑,進來見了我們就甩臉子,倒象誰該你八千銀子似的。排揎我罷了,平兒這丫頭哪裏做差了,你衝他耍什麼大爺的威風。”賈璉冷笑道:“連你的丫頭小子我都不敢得罪呢,還敢排揎你?一時惱了,也找個什麼狐庸醫狼庸醫的,神不知鬼不覺的下了藥,哪裏還有命在?”鳳姐既驚且疑,因問:“我幾時害你來著,你說話夾槍帶棒的?”賈璉走上前瞪著兩眼,直問到鳳姐臉上去:“你不曾害我?是誰調唆張華遞狀子告我的,是誰把尤二姐從花枝巷誑進府來的,又是誰指使胡君榮給二姐下墮胎藥的?你即便告倒了我,於你有什麼好處?你派人到官府告我,指使庸醫殺了我兒子,借秋桐和丫頭們羞辱欺負二姐,害得他吞金自盡。你身上背負著兩條人命,我隻奇怪這幾年你竟能心安理得過日子,二奶奶,二奶奶!你於心何忍?”
鳳姐聽了這話臉色變得煞白,仰頭辯解道:“你這話從何說起,我竟不明白。張華告狀我事先又不知道,就便知道難不成還能攔住不許他告?尤家妹子是我接來不錯,原是我一番好意,接他進來同吃同住,何來誑進府一說,二爺既認為他是被我誑進來的,為何不把他送出去,我該不曾攔著你們;誰是胡君榮,我不認得這個人,哪裏來的指使之說,我要害他哪裏用得著那個什麼庸醫,在他日常用的茶飯裏做做手腳,難道還用得著我自己親自動手不成?如今你想過來了,說我借秋桐害他,你怎麼不說自己整天賴在他那裏,唯他一人是命,那丫頭嘴裏不幹不淨也不是一天了,難道你不知道,反說我借刀殺人。人家說捕風捉影,如今連沒影的事兒你都能給我編派上罪名,可憐我在你們家熬了十幾年,竟連你身邊的小老婆也不如,真真白過了這一世。”一頭說一頭氣的哭起來。賈璉道:“你還不認?我實告訴你罷,我這趟出去可巧在客店中碰見張華,這話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你給他錢叫他告狀,為的是把尤二姐趕出我們家,這可冤枉你麼?”鳳姐抹淚輕蔑一笑道:“那種潑皮無賴說話連放屁也不如,他的話豈能當真?”賈璉連連點頭道:“好好,就算你說的有理,那個張華的話作不得準,那麼旺兒呢,你身邊使喚了十幾年的奴才,難道也誣賴你不成?”鳳姐吃了一驚,忙問:“旺兒?他有什麼說的?”賈璉冷冷的瞥了鳳姐一眼,說道:“還是叫那個奴才自己說給你聽吧。”說著便命:“帶旺兒進來。”話音剛落,果見兩個小子一左一右拉了旺兒進來,甫一進門便跪在地上磕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