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也不走大路,隻沿著花徑小道信步前行,一路上也不大遇見人,一來府中下人已遣散過半,二來家中姊妹嫁的嫁走的走,自然人口比先少了許多。不覺便來至瀟湘館,隻見院門半開,院內幾百竿竹子卻是一派青蔥翠綠,不由暗暗吃驚,心想才不過兩月前這裏的竹子大多都幹枯萎黃,便能返青也不得這樣青翠欲滴。一邊想著一邊上前細看不禁心中大惑,原來那外麵幾層竹子皆是用碧紗包裹而成,竹葉也是預先用厚紙板剪了模子用綠絲繩穿了綁上的。解開那層紗再看,裏麵竹子早已枯死了,想來那葉子便不曾掉盡,也被人為剪了去,又弄了些假的來充數。寶玉正呆愣愣不明所以,就聽一個人笑問:“寶二爺大好了,過來逛逛?”寶玉回頭看時,見一個婆子手裏拿著雞毛撣子,滿臉堆笑跟他說話。寶玉勉強笑笑答道:“大好了。你們這是做什麼?林姑娘早已不住了,這院子不是早就封了的,又打掃什麼?再這些竹子是怎麼回事,誰叫弄的?”那婆子也不知好歹,見問忙說道:“我們不是來這邊打掃的,是林總管說了,趁今兒天好,把前些日子挪過來的東西再搬回原處去;這些竹子是太太和二奶奶叫弄的,因林姑娘出閣前在這院子裏住了幾日,原先那些竹子都死了,現種來不及,拔了又光禿禿的不好看,二奶奶就出主意說,拿綠紗把外麵的竹子都纏上,再剪些葉子綁在上麵,遠遠看著也跟真的不差什麼。”
寶玉聽這話不由大驚,忙問他:“你說什麼,誰出閣?林妹妹幾時回來住的,為什麼回來住?我怎麼沒聽說過?”那婆子笑道:“原來二爺不知道,就是你老人家回來那天,林姑娘正忙著跟忠順王府的小王爺拜堂成親呢。頭三天就回來住了,成親那天王府來了有上千人,一個個披紅掛彩吹吹打打的,嘖嘖,幾年沒見這樣熱鬧了。天還不亮我們就起來掃掃院子,剪剪花枝什麼的,伺候林姑娘出閣,為這,我還得了一貫賞錢呢。這都是太太和林姑娘的恩典呀。我又忘了,應該叫王妃才對,瞧我這嘴,總也改不過來。”說著便顧自笑起來,此時屋裏有人叫:“嫂子隻顧在外頭閑嘮,這裏麵東西還沒搬清爽呢。”那婆子忙答應來了,便撇下寶玉自進屋去搬家什了。
襲人自上房回來,一進院子就看見那兩個小丫頭口裏吆五喝六頑的正歡,也不奈煩去管,自進屋來找寶玉,卻不見人影,連麝月也不知去了哪裏,忙出來問他兩個:“二爺呢,你麝月姐姐呢?”那兩個丫頭見是襲人,忙收了棋子說道:“二爺在床上歪著看書,麝月姐姐去二奶奶那裏拿人參,說話就回來了。”襲人聽了這話不由著了急,忙問:“幾時歪在床上看書來著?叫你們看門,你兩個倒好,且先忙著趕棋子兒,連二爺出去也不知道,要是二爺有個什麼閃失,你們誰擔得起?”越說越惱,那兩個小丫頭見不是事兒,也都唬得沒了話。此時恰好麝月拿著人參回來,忙笑問:“姐姐回來了,什麼事這樣氣惱?”襲人見了麝月越發來了氣,怒道:“我才出去時是怎麼跟你說的,怎麼我前腳才出去,你後腳也跟著出門子去,什麼天大的事,等我回來再去使不得?隻剩了這兩個不省事的小蹄子,一個個油瓶倒了不知道扶的東西,你倚著他們看的哪門子人?現可好,二爺不知哪裏去了,不出事還好,大家落個平安;要是惹出禍事來,誰都別想安生。”說著流下淚來。麝月慌了手腳,忙進屋來看時果然不見寶玉蹤影,再問那兩個丫頭,竟不知寶玉何時出去的。無奈隻得勸襲人:“好姐姐,我知道錯了,事已至此,急也沒用。咱們先別嚷嚷開,若叫太太知道就不好了,或者二爺是太悶了,不過四處閑逛逛,哪裏就惹出亂子來了?咱們先四下裏去找找,實在找不到人,再回上邊不遲。”襲人也無法,隻得命那兩個丫頭分頭悄悄去找寶玉,又叫過一個婆子來看門,囑他:“我們有事出去會子,接著就回來的。若有人來問,隻說我跟麝月去找平兒要東西去了,二爺正睡著呢,別叫人來打擾。”那婆子領命看守門戶,襲人與麝月兩個來尋寶玉。
襲人心想寶玉雖有心出去,門上把守甚嚴恐怕也出不去,想必是一時悶了出來散散心是有的,因此與麝月兩個先往四姑娘處來尋,惜春正閉門作畫,房中隻有兩個丫頭伏侍,並不見寶玉。一路尋至大觀園,麝月道:“這裏早就沒人住了,二爺想是不能來。”襲人道:“別處或者不能,隻是怡紅院、瀟湘館兩處須得另作他論呢,各處都沒有二爺消息,依我說,咱們竟去瀟湘館瞧瞧,能碰上他也說不定。”說著兩人往瀟湘館趕來,一進門果然看見寶玉獨個兒站在那裏,二人大喜過望如得了寶貝一般,忙上前笑道:“二爺怎麼跑了這裏來,叫我們好找。太太有話跟你說呢,咱們家去吧。”卻不見寶玉說話,隻是呆立不動。麝月上前拉他,卻見寶玉身子晃了幾晃,吐出一口鮮血,身子便要歪倒。兩人唬得麵無人色,忙爭著扶持,襲人抱著寶玉的頭,隻見他兩眼緊閉,麵色煞白,已是不省人事了。襲人先哭起來。裏麵正在拾掇家什的兩三個婆子聽了忙出來看,見襲人麝月兩個抱著寶玉哭,一個忙問道:“襲姑娘,這是怎麼說的?二爺這是怎麼了,才還好好的呢。”襲人聽了忙問他:“二爺幾時來的,你們跟他說什麼了沒有?”那婆子道:“也不多時,就是一盞茶的功夫罷。二爺問這些竹子為什麼包上綠紗,我就把林姑娘出閣,二奶奶命人收拾房間院子的話說與他聽了。我才進去搬家夥,隻道二爺已經走了,誰知還在這裏。二爺這是怎麼了,莫非天兒熱中暑了不成?”說著便要上來看。襲人聽了這話暗裏叫苦,卻又說不出口,也不叫他近前,隻命他們:“快去找把椅子來,抬二爺回去再說。”那兩個婆子不敢怠慢,忙找了一把藤椅,幫著襲麝二人把寶玉抱上椅子,路上恰逢那兩個去尋寶玉的小丫頭,眾人一起連人帶椅抬著寶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