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與丫頭離開京城,雇了馬車每日曉行夜宿,這一天來到滄州地界,因這裏有座廣慈庵,寺中住持惠恩與妙玉乃是舊識,當日妙玉從蘇州北上到此,曾在庵中盤桓月餘,蒙他款待照看,因此今番路過便打算去拜望一下。
妙玉找了一處客棧安頓好行李,命小丫頭在客房中等他,獨個往廣慈庵中走來。庵主聽說妙玉來訪心中甚喜。親迎出門相見,彼此相見已畢敘過寒溫,惠恩笑問:“咱們師姐妹分開好幾年,我這心裏老是掛念著你呢,今兒早課便覺眼皮跳,心知必有喜事,果然師妹就來了。師妹一向在哪裏修行?你這又是要到哪裏去呢?”妙玉道:“自我師父圓寂後,無所依附,本來要回蘇州老家,一來路遠難行,二來師父在世時再三勸我留在京城,後又有一世宦之家邀我前去,因此托身在侯門,展眼已是五六年。如今他們家也有些敗落之象了,自顧尚且不暇,難免有些疏忽的地方。我想著勉強賴在那裏也沒什麼意思,且也多年未回家鄉了,因此就離了京城,打算回去拜祭父母,略盡人子之孝。”惠恩點頭道:“俗話說的好,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到底是客居不長久。師妹祭拜父母原是一片孝心,我也不攔你。隻是如今師妹孤身一人,無家無業的,哪裏是個歸宿?如師妹不嫌,不如就留在這廣慈庵,咱們師姐妹一處伴著也有個照應,你看可好不好?”妙玉道:“多謝師姐關照,隻是小妹已決意歸鄉,隻有辜負師姐的好意了。”惠恩又再三勸他:“你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雖說蘇州是老家,已是若幹年不回去了,家裏縱有幾房旁支遠親的,到底不是自己的爹娘,哪個是知疼知熱的。師妹若信得過我,就在我這裏歇息兩晚。恰好有位大施主請我下個月到金陵去主持一場法會,那裏到蘇州不遠,到時我陪師妹一起去也便宜。”妙玉道:“多謝師姐,隻是無端打擾倒叫小妹慚愧,我要先回客棧去了,我的丫頭還在那裏等我。”惠恩忙笑道:“說什麼謝不謝的,師妹也太見外了。到了師姐這裏便如到了自家一般,既帶了丫頭,怎麼不叫他一起來。”說著便問明住在哪家客棧,即時叫過一個小姑子來,命他去接那個小丫頭到庵裏來,一邊早命人煮茶備飯款待妙玉。
第二日早課罷,惠恩率兩個徒弟到一個大戶人家送僧衣、寄名符等物,妙玉自與丫頭出去買東西,剛從一家湖筆商鋪出來,就聽後麵有人叫他:“沈姑娘,可是你?”聲音不大還略有些顫抖,可在妙玉聽來卻有如雷霆萬鈞,隻覺得身子好似被釘在地上,半日動彈不得。那人走到妙玉麵前,眼中含淚麵上卻帶笑,躬身施禮道:“一別五年,可喜沈妹風采依舊,可還記得愚兄麼?”妙玉忍住眼淚強笑道:“公子認錯人了,我是出家人,不是你口中的沈姑娘。”那人麵色慘然歎道:“世上沒有第二個衛若蘭,又怎會有兩個沈悅?記得幼年時我們兩家毗鄰而居,那時你體弱多病,我常隨母親去看望你;你去了庵堂修行,我擔心你過不慣庵堂裏的清苦日子,雖不便親去探望,也多次命丫頭扮做進香的信女去給你送些吃的用的,後來父親調任京城,母親和妹妹都搬了過去,父親來信命我上京,我因為掛念你再三不肯去。五年前你為避任五糾纏,與你師父一起去了滄州,我一路追尋到滄州,偏你又不辭而別,我心中始終不曾放下,隻道今生再無相見的日子了,不想天可憐見,讓我今日故地重遊又遇到了你,你竟都忘記了不成?”說罷不覺掉下淚來。
妙玉也不禁垂淚道:“姑蘇沈家隻剩得三兩處斷垣殘壁,沈老爺與夫人也早已作古,這世上再也沒有沈悅這個人了,如今我隻是漂泊在人世間的一葉浮萍,公子還是叫我妙玉吧。”衛若蘭聽了越發傷感起來,又見妙玉傷心不願再引他難過,遂岔開話題問道:“你這一向都在哪裏,我打聽你多時也沒有消息,你師父還好嗎?你怎麼一個人到滄州來?”妙玉道:“也不曾去哪裏,不過是寄身在庵堂廟宇罷了。師父圓寂已近五年了,我到滄州不過是路過,我要去的是老家蘇州。”衛若蘭忙問道:“路過?原來你不住在這裏。你這一向都在何處安身?”妙玉答道:“這幾年托身在京城賈家榮國府裏。”衛若蘭先吃了一驚,繼而苦笑道:“我也曾多次去榮府拜望,竟不知你就在他們家裏,這真是近在咫尺遠在天涯,難道你我真的無緣到這步田地,竟至於隔牆不相識了,想來也真是造化弄人。罷了,罷了,不說這個了。我再問你一件,你明知道蘇州家裏親友一概沒了,為什麼還要去?”妙玉道:“親友沒了,父母的墳塋卻在那裏,怎能不去?”衛若蘭還要勸時,妙玉不容他說話先問他道:“你不在京都家裏,做什麼到滄州來了?”衛若蘭道:“也不為別的,隻是今年春天身上不大爽利,請幾個醫生看了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前些日子家母又請了一個道士,說是我今年合該有場劫難,叫我一個月內不得出家門半步,或可躲過去。”妙玉道:“那你怎麼又到滄州來?”衛若蘭道:“你是知道我的,向來最不信邪,他說不要我出門,我就偏偏出個遠門。如今看來幸虧沒有聽他的話,不然怎麼能遇到沈妹。”妙玉歎道:“相見爭如不見,隻怕今日之見是禍而不是福,你不該來這裏的。”衛若蘭笑道:“你不要凡事總往壞處想,你我今日既有緣見麵,想來也是天意,這些年家母老想著要給我保媒說親的,我心裏總想有朝一日能再見到你,我若成了親咱們豈不是再無機緣了,故此一直拖延推搪。可是眼看年歲越來越大,家裏人日日催逼得緊,正愁著不知如何是好,可巧就來了那個道士,又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反點撥了我。想來我還得多謝他呢,若不是他不許我出門,我也不會大老遠跑到滄州來,也就無緣見到你了。”妙玉微皺雙眉說道:“公子這話錯了,我一個修行之人,與你素無瓜葛,何勞相待?你聽我一句勸,早早回家去罷,也免得老爺夫人記掛你。”